天地玄黄,云沙回合
远方传来一声鹰唳,转眼之间已到眼前
英武的风单脚落地,另一只爪子上轻轻抓着一只鸽子
钟抑轻门熟路地解下信,看了两眼后绑了回去,将鸽子又放飞,边看着天边边给风顺毛,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诘问般开口
“鸽子毛都没乱,夺个玉佩就能给他挠出几条血道子”
虽然鹰应该是没有表情的,但此刻它小小的脑袋中迸发出大大的惊恐,飞出去前脑袋瓜上挨了一个暴栗,差点没给打晕过去,平日里威风凛凛的隼翅膀捂着头在地上跳脚
大公子下葬马上要四十九天,文武百官中排得上号的臣子以及王侯都是要去雍畤祭奠的
辘辘马车停在甘罗宫前,打了一路瞌睡的姜齐幽幽转醒,下了马车后不着痕迹地撇了一眼钟抑,随后漫不经心地一伸懒腰
“一路的颠簸,我这把骨头实在是受不住,要马上回去躺一躺”
钟抑扫了他一眼,吩咐宫人引路
“姜卿”,权烜开口道:“我也有些累”
姜齐拉过他的手,体贴问道:“不饿吗?桓襄侯应该命人准备素斋了”
权烜摇摇头
姜齐状似无奈,对钟抑说道:“我们两个都不饿,先去休息了”
钟抑没说什么,稍一抬脸,宫人立刻跟了上去
半夜
“侯爷”
钟抑没有睡,他来时并没有带书,之前还有把玩玉佩的习惯,现下身边什么也没有,只能支着头倚在桌旁,看着有些落寞
京杀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钟抑半晌没有听到来人的话,抬眸问道:“什么事?”
“王孙独自一人出来了”
钟抑蹙眉:“他做什么?”
“去了后厨拿吃的,但说姜大夫的胃不好,于是让人把饭菜热一热”
钟抑缓缓垂下了目光,落在了自己空落落的手上,他的眼底其实并无波澜,开口却是十分嫌弃
“麻烦”
钟抑正要继续说什么,一阵铁甲相撞声伴随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京杀转身,看向喘着粗气的侍卫
“侯爷,将军,一只暗箭射入姜大夫和王孙的房中,姜大夫已追了出去”
京杀的脸上罕见地有了愠怒
“那间殿守卫森严,怎么放刺客射进去了暗箭?”
钟抑不待来人回答就已经提剑疾步出了门
“侯爷”,来往的路上,守卫四处调动巡逻,刀光剑影,火光淙淙
“往哪里去了?”
“后山”
燕以衎等人探出头来四处张望,就连两道侯爷都被惊动
“京杀”,钟抑的手摸向腰间,却想起来那块私瑗早已经给了贺兰郸,只能命令道:“去调腾骧和金吾,同羽林一道围住这座山”
他垂眸顿了顿,并没有看远远立在众人之后,有些手足无措的权珉
“命虎贲严防西南”
西南是雍州军方向
闻言,那人一怔,心怀鬼胎地众人低下了目光,心思各异
京杀没有质疑,只是见钟抑就要牵马,立刻上前道:“侯爷,天色晚,后山情况不明,未免冒险”
钟抑却仿佛没听到,勒马回身,京杀见阻止不了,只能派数十人跟在他身后
这场闹剧并没有持续很久
天蒙蒙亮时,外面终于又有了响动,一晚上坐立不安的权烜立刻抬脚朝外跑去
晨光熹微,尤其是这样的冬日,更映得春风料峭,他浑身的汗毛骤然竖起,紧紧盯向钟抑身前的人
几缕发丝垂下,遮盖住血迹斑斑的脸,姜齐的衣裳破烂不堪,虚弱地朝权烜抬起手
“把我放下吧”
钟抑翻身下马,将他半拖半抱地扶到地上
这样冷的夜晚,姜齐又受了伤,不知失温多久,才终于被钟抑找到,现下手脚依旧无力,站不起身
“姜卿”
权烜的眼底满是震惊,走上前去,被姜齐怀中的寒意冻得颤抖,后怕地落下泪来
温热的泪水打湿了姜齐的寒衣,各个大臣听到稚子哭声,急忙披了衣裳出来
权烜的呜咽原本是克制的,矜持的,可是在看过姜齐脸上粗粝的血痕,触上他没有温度的面庞时,情绪顷刻失控,抱着姜齐嚎啕大哭
姜齐此刻眼底猩红一片,只是紧紧地抱着他,下巴抵在权烜的肩颈处,闭上眼睛时一滴泪顺着高挺的鼻梁滑下,落在了地上
日光薄凉,照的姜齐破碎而清冷
“若是你父亲还在,哪会有人这样欺负你我,可我竟没想到,他们欺你孤苦,竟敢在他的七七大忌上,想要你的命”
他说这句话时闭着眼,因此没有看到那些大臣或是愤懑不已的震怒,或是人人自危的惊惧
在场的三位侯爷在窸窣的众人前,如同山一般静默不语
燕以衎慌忙推开众人,引着随行医令,为姜齐治伤
姜齐身上的伤痕如同一道道檄文,无声却震撼,因此从来是人精般的王孙党并没有体贴的要求宫人将姜齐抬进屋中,默契的缄口不言,仿佛只有这伤口摊开在天光之下,才更显得有理有据
漫天的算计中,无人在意姜齐的疼痛
权烜绷紧了下颌,泪痕还凝在脸上,却固执地想要撑姜齐起身
“地上凉,我扶你回去”
姜齐知道权烜心疼,但他不能走
他和其他王孙党一样斤斤计较着,想要把这次刺杀的功效发挥到最大
他轻轻拽着权烜的小手腕,央求道:
“累,走不动了,让医令就在这里为我包扎下就好”
那医令听他吩咐,立刻向前,用剪刀剪碎了姜齐破损不堪的衣裳
露出了肿胀青紫的膝盖和左手臂上深可见骨的刀伤
触到燕以衎欲言又止的神色,姜齐开口道:“原我也自信,却没想到不敌那三人,被打下山坡去,幸而山下或许有虎豹蛇虫,那些人忌惮,没有追杀殆尽”
他轻描淡写,落在权烜耳中,却字字心惊
姜齐见他霎时间白了脸,便立刻转了话口,问道:“吉时未到,我一会先歇歇,免得误了祭典,各位大人也散了吧”
钟抑闻言,立刻向前伸出了手,姜齐却似没有看见,忽略了过去,徒留那只手在冷风中渐渐收回
姜齐并未回头,撑着燕以衎,踉跄的往屋中去
等人都出了门,姜齐的眼底露出欣喜,权烜却背对着他坐着,低垂着头
“过来”
权烜置若罔闻,姜齐只能强行抻着身,将他扯到自己怀里,可他仍然不愿意看姜齐的眼睛
“骗子”
一声指控,两行清泪
姜齐伸出食指,抵在自己唇前,轻笑着用气音“嘘”了一声
权烜的眼底满是怒火,却在瞪上姜齐含笑的双眼时,化成了委屈
他知道门外现下有多少人在听着,于是偏过头去,死死地咬着下唇,豆大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落
两天前
“姜卿”,权烜走进来,姜齐面色沉重的转头
“不是马上去雍畤吗?”
是的
姜齐抿唇招手,思绪万千
那一日,也会是钟抑认下“亚父”名头的日子
“子烜”,姜齐眯了眯眼睛,膝上的手指握起
“我们此去可能有些意外”
权烜皱眉,眼底却并没有对于未知的害怕
“什么意外?”
姜齐将他抱在怀里,轻声道:“我们会被人刺杀”
权烜抬头,淡定自若地开口:“二叔?”
姜齐摇头
“是我安排的”
权烜微微睁大了眼睛
“我们日落时到雍畤,会在甘罗宫住一日,等到第二日才是祭祀大典,所以在那天晚上,我们要配合,营造出一种被刺杀的假象”
权烜不解:“为什么?”
姜齐顿了顿,轻声道:“逼侯爷在众人面前,作出护子之态”
他捧起权烜的脸,使权烜抬起眼睛看向自己
“好不能拒绝你认他为亚父,从而彻底在人前,彻底摇摆他的立场
只有将那日我同你分析的几件事全部完成,才能增大成算,否则棋差一招,就会满盘皆输”
权烜的小手抓住他的手腕,问道:“不这样不行吗?”
姜齐道:“可以”
“那我们不要这样”
姜齐道:“不行”
权烜目光平静的盯着他,无法理解
“他本就不一定会认下你,现在做的一切,都只是增添一点几率罢了”
姜齐将权烜的脸扭回来,沉着脸威胁道:“你不配合我,我就生气了”
权烜无奈,突然之间分不清两人究竟谁是小孩
“孤怎么做”
姜齐的脸上骤然雨霁初晴,笑着朝他耳边贴近
“那几日,我们房旁的羽林军一定是最多的,你到时候要将那些人引出去一部分,然后我假装发现刺客,追去后山,那边我去过,林深树茂,我在那里藏一夜,回来可能弄点小伤,搏一搏可怜,剩下的你不必担心,只需要在大典之前,把我给你写的那一篇文背熟即可”
权烜狐疑地看着他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没有危险?”
“没有危险”
权烜的手握成拳,砸向姜齐的肩膀,却很轻易地被对方握在手中
姜齐见他哭得崩溃,又万般克制尽力不发出声音,甚至连身子都压抑地颤抖起来,只能亲亲他的小脸,将泪痕吻去,用手拍了拍他的背
“喘口气”
权烜听他这样的云淡风轻,立刻急火攻心,猛然剧烈咳嗽起来
“好了好了”
姜齐没法抱起他来回晃小孩一样哄他,只能让他伏在自己肩头,轻声安慰
“我不是说了吗,不弄出点伤,怎么让人信?”
权烜咬牙切齿,死死抱着他
“虎豹蛇虫,刀伤见骨,这就是你说的‘没有危险’?”
权烜猛然咬上他,疼得姜齐倒吸一口凉气,轻“嘶”一声
权烜放过了他,开口时,却仿佛心碎万瓣,片片扎在了肉中,黏连着鲜血向下淋漓
“孤再也不信你了”
明明是姜齐被咬了,现在还要赔笑求饶
“别啊小殿下,你不信我,我会很痛心的”
权烜哑声道:“见你那样回来,你不知道孤的痛心,不知道孤的后怕,若早知如此凶险,孤定然不会允你用命去搏一个那人垂首的机会”
姜齐轻笑一声,感慨道:“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为一个机会舍生入死”
权烜抱着他,闭上了眼睛,没有说话
甘石台占卜的吉时在日落时分,有充足的时间留给姜齐休息,等到他又生龙活虎、神清气爽地被人背出来时,却又担心起今日的可怜卖得够不够惨,打不打得动钟抑,整个人如同褚暨说的那样:成天操心,恍若娘胎里跳出来的老妈子
祭典之上,姜齐终于见齐全了这数月以来在芮都搅动风云的各路神仙,只是他现在被人搀扶着站在钟抑身边,右瞥一眼,更给自己添了许多愁,因此并没有多看那些勋贵王侯
一只龟甲被送了上来,跪着的众人尚且不明所以,权烜面向祭坛,稚嫩的声音响起
“不肖权氏子烜,谨叩首再拜,求问父乾熙瑞王:参天古柏,无雨露则枝叶零落;离群孤雁,失引领则哀鸣中宵
儿臣襁褓失恃,总角失怙,茕茕如檐下残烛,每见同龄骑竹绕膝,臣独抱孝经泣血,恐负先人遗训”
姜齐对自己写的这篇很满意,嘴角勾起笑意
钟抑多聪明,片刻之间便明白了这一大一小想做什么,只是还没等他发问,就感受到自己的衣袖被攥在了姜齐手中,他偏头看去,只见姜齐并没有看他,只是那手上不重的力道,现着一丝哀求
他又转头垂下了目光,听那孩子继续说道:
“今幸蒙桓襄侯德被桑梓,干城卫国,昔儿臣困于匪窟,身如覆卵,命若悬丝,君侯率虎贲而来,救臣远豺狼,此恩同再造
既脱险厄,君侯更以圣贤之道相授春日携儿臣谒学宫,得拜祭酒为师,诫儿臣谨敕,寄君侯苦心
及至臣承祧庙,惟愿君侯永镇山河,使臣得长侍座前,他日若见四海升平,当铸钟鼎铭功,勒燕然记德”
福成适时把一娟白纱呈了上来,权烜将其覆在龟甲之上,投入火盆之中,他跪得笔挺,双手合于胸前,大声求问:
“若父王许之,君侯不弃,许儿臣备位螟蛉,当谨守庭训,朝温席而暮问膳,勤习诗书,昼负薪而夜燃藜
伏乞俯察微衷,使断梗得附乔木,寒灰可续余烬”
权烜话毕,将递来的小金鼎高高举过头顶,随后将里面的圣水倾倒在火盆之中,“滋啦”一声响过,里面的龟甲皲裂开来
福成又递上来一块白娟,权烜接过,垫着龟甲拿上来,他站起后没什么表情,静静的垂眼看着这枚龟甲上裂开的字,周围的人也带着探究的目光看着他
就在姜齐觉得不对劲正要上前之时,权烜终于下了阶梯,朝钟抑走来
他并没有完全走下来,因此几乎依旧是俯视着钟抑,单手递出龟甲,神色冷冷道:
“甲骨传旨,拜为亚父”
姜齐的眼睛骤然睁大,而后立刻皱起眉,忧心忡忡地看向钟抑的背影
钟抑半晌没有动静,没有责怪姜齐弄神、王孙倨傲,只是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平静地上前,跪向祭坛
“钟抑领命”
二公子党的人各个瞪着姜齐,即使是看出来这是在装神弄鬼也不敢开口,而王孙党的人其实也不遑多让,就连蹇宗尚和燕以衎知道此次会认亚父,也没想到是借太子的余威
姜齐自己何尝不后怕呢
拜帝师拉拢文臣,透风声召集程将
今日又是如此工于心计地将钟抑网罗在阴谋之中
一切成算用尽之时,姜齐只是在赌
赌钟抑已经意识到,他和权烜已然无法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