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权烜知道了自己父亲和桓襄侯的关系后,便稍稍“谅解”了他,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他并不是很好在明面上对这个权倾朝野的佞臣痛下杀手的

    于是每每朝会,他要在姜卿略带期待祈求地注目下,不得不牵动起嘴角,勾勒出一个堪称完美的微笑弧度,朝着那位实际上已僭越狂妄的桓襄侯微微颔首

    还要接受这人的冷脸

    这样屈辱,这样压抑,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脏,日夜滋长

    嗤

    心底深处,一声冰冷的嗤笑无声炸开

    早晚有一天……

    权烜的笑越发和善,和煦如风,温润似玉,挂在唇边,却映不进眼底

    弄死你

    新朝的第一个花朝节,雍凛刚从太仆寺出来,便由一位低眉顺眼的小黄门引着,穿过重重宫苑,步入略显僻静的薪年宫

    梧桐树正值新叶初绽,枝桠间漏下斑驳的光影,洒在树下那挺拔孤峭的身影上

    钟抑的目光穿透垂挂飘逸的红绦,凝望着远处那个习练剑术的身影

    满天的红绸在春风中猎猎招展,如同燃烧的火焰,热烈而喧嚣,却奇异地反衬得树下之人愈发形单影只,周身萦绕着一种近乎萧索的落寞

    “桓襄”

    雍凛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飘带舞动的轻响,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

    钟抑的肩膀几不可察地一僵,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呼唤惊扰了什么隐秘的心事,眼神游移着低下了头,像是要将某种不合时宜的情绪仓促掩埋

    片刻,他才若无其事地抬眸,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淡漠,像是刚看见雍凛那般,微微颔首,语气平稳无波

    “雍侯,坐吧”

    雍凛将他那一闪而逝的窘迫尽收眼底,虽没有点破这份难得的失态,却也未曾体贴地装作视而不见

    他从容落座,目光自然而然地循着钟抑方才的视线,投向远处那个又一次被沉重佩剑带得趔趄的小小身影

    “又要去朝堂上和那些老狐狸斗心眼子”,雍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温和的目光中却未透怜惜,“又得被这一堆经史子集、礼御骑射压着,小小年纪,苦了他了”

    钟抑的神色冷硬如磐石,他随意地抬手,示意侍立一旁的寺人上前斟茶,淡漠地回应

    “这是他该做的”

    话毕,他低垂着眼眸,喉间几不可闻地轻轻“咳”了一声,像是要清走方才的某种滞涩

    “我有事同你商量”

    滚烫的茶水注入瓷盏,氤氲起袅袅白雾,他的目光穿过袅袅升腾的水汽,直直看向雍凛

    雍凛心中了然,端起茶盏,却缓缓摇了摇头

    那温热的蒸汽缭绕着他本就似醉非醉的桃花眼,更添几分朦胧迷离,令人难以窥探其真实情绪

    两人隔着这层薄薄的水雾无声对视,眼神的交锋仿佛一场无形的争论

    半晌,雍凛将茶杯轻轻搁在案几的青玉盏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熵国前线战事正酣”,雍凛的声音平缓却带着分量:“为何不待尘埃落定,大局将稳之时再行前往?”

    钟抑的眼底晦暗不明,他缓缓抬起头,视线投向如血浪翻飞的红绫,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有些事若不及早解决,日后恐怕再无机会”

    那“日后”二字,咬得格外清晰,仿佛带着千钧重负

    雍凛没有立刻看他,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被他这番话触动,又似乎只是一瞬的放空

    片刻后,他唇角慢慢向上牵起一个弧度,那笑容却毫无暖意,反而浸染着淡淡的苦涩,最终没说什么,只微微颔首

    “手刃仇敌,大快人心”

    钟抑只是沉默地摇摇头,没有解释,亦无需解释,他转而切入正题,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硬

    “后续,我会将留守雍州边界的精锐悉数调离,只留五万将士驻守芮都,拱卫京畿,其余主力尽数开拔,奔赴熵国前线,与诸道大军会合,届时,望雍侯能调遣冀州军,填补宫城防务空缺”

    雍凛沉默片刻,无声地点了点头

    “你想如何安排?”,雍凛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是秘而不宣,悄然换防,还是大张旗鼓,以彰军威?”

    若此刻是姜齐侍立在侧,只怕早已按捺不住,恨不能扑上来捂住钟抑的嘴,抢在雍凛面前高呼“秘密换防!定要秘密换防!”

    然而,钟抑并没有“前狼假寐”的企图,也没有“借刀杀人”的目的,独断专行的侯爷竟也容许他人在卧榻之侧酣睡,却没打算学那一肚子坏水的姜狐狸

    “大军半月后开拔”,他的声音清晰而沉稳:“换防军队警示那些人便已足够”

    无需再多言,雍凛已然明了

    “好”

    恰在此时,远处演武场传来一声闷响,以及宫人压抑的低呼

    两人转头望去,小乾王的佩剑又一次脱了手,剑身狼狈地甩飞出去

    钟抑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眉头微蹙,刚要开口,雍凛却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淡定自若

    “我不带孩子”

    钟抑那即将出口的话语瞬间被堵在了喉咙里,历来冷峻的面容上掠过措手不及的愕然,竟罕见被噎得沉默了

    权烜再一次把剑甩了出去,自己把自己气着了,不管旁人如何看,他兀自生着闷气,小嘴抿得紧紧的,噙着泪委屈地坐在地上

    这副气鼓鼓又委屈巴巴的模样,非但没激起姜齐半分同情,反而把他逗乐了

    他踱步过去,弯腰拾起那柄特制的小剑,入手掂量了一下

    专门给他寻得这把剑轻了些,也没有开刃,

    姜齐手腕随意一抖,剑尖挽起两个迅捷而漂亮的剑花,寒光点点,破空有声

    他这才蹲下身,将剑柄稳稳地递到权烜面前,权烜抬头有些怨气地看着他,姜齐却视若无睹,那双狐狸眼里笑意更深,只对着剑身微微挑眉,无声地催促着

    权烜当即扭过头去

    远处的福成抿嘴笑起来

    也就在姜大夫面前,陛下才能如此毫无顾忌地显露孩子气,耍耍小性子,像个普通的孩童一般

    姜齐哪里是懂得哄孩子的主儿

    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从来是这小王孙在迁就他这位“党魁”的脾气,此刻,他权当看不懂权烜黑如锅底的脸色,自顾自地把玩起手中的小剑来

    这剑于他而言,轻飘得如同玩具,长度也不趁手,舞起来全无平日惯用兵刃的酣畅淋漓,他起初只是随意挥动,权当消遣

    然而那剑身在他手中,却渐渐带起了风声

    身形舒展,步法灵动,衣袂随着动作翻飞,竟真如游龙穿梭于庭院光影之间

    在权烜眼中,那一招一式凌厉炫目,大开大合之间时挥挑砍劈,最后收招之时剑尖倏然定住,纹丝不动,端的是举重若轻,毫不拖泥带水,让脸上挂着泪的小人看呆了

    “姜卿,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文臣”

    姜齐这次将剑递过去时,权烜立刻一把抓过剑柄,顺势就紧紧拉住了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他牵着小人儿的手,走到一旁的石凳坐下,动作随意地从旁边小炉上提起温着的茶壶,一边给他倒着热茶,一边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带着点戏谑

    “文臣怎么了?你抱着我睡了那么些日子,就没感觉出来我胸膛上版肋虬筋?”

    权烜接过一杯,小口啜饮着,闻言抬起头,认真发问道:“‘版肋虬筋’是什么?”

    姜齐差点手一滑,放下茶杯后翻了个白眼,刚想解衣服又觉得这大庭广众的不太文雅,只能词穷地解释道:“就是……就是习武之人胸膛上……那些硬硬的肉”

    权烜脸上满是纯然的疑惑,天真无邪道:“可是姜卿身上的肉摸起来也不是特别硬,就是有时候早上醒后,感觉姜卿的……唔唔……”

    姜齐就知道这小崽子要语出什么惊人的话,电光火石之间捂住了他口无遮拦的嘴,用眼神威胁他不许说

    “不硬当然是我没发力”,他微微倾身靠近,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狐狸眼此刻眯成了危险的弧度,压低了声音道:“不许再说,否则我就不带你见另一个侍读了”

    权烜立刻安生下来,眼巴巴地看着他

    姜齐松开后,他急切问道:“什么时候见?”

    姜齐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他懒洋洋地将胳膊搭在支起的右腿膝盖上,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打着,眼珠一转,忽然打了个清脆的响指,神色郑重道:“你若是答应我以后好好练剑,不耍小性子……”,他故意顿了顿,顽劣地看着权烜紧张得屏住呼吸的小脸,才慢悠悠地接道:“那么,我一会儿就让他来见你,如何?”

    权烜立刻伸出小拇指

    姜齐眸底笑意更深,带着一丝得逞的赞许,也伸出手指,郑重其事地与那小小的拇指勾在了一起

    “一言为定”

    事实上,无论权烜今日答不答应,那位新侍读都是要来的

    狡猾的姜齐早已瞥见远处回廊下,福成身后那个低眉的少年

    他不动声色地收起了那副慵懒随意的姿态,坐直了身体

    权烜也察觉到了动静,顺着姜齐的目光望去,见到来人后板起小脸,带着几分帝王的审视,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由远及近的身影

    这少年的身量已见挺拔,一身雪青色的锦袍衬得他肤色白皙,腰间环佩随着步伐轻轻碰撞,发出清越的玉鸣

    他的相貌无疑是出众的,眉眼精致如画,唇红齿白,只是相较于他那位以端方持重闻名朝野的父亲和同样气质沉稳的兄长,他这副过于俊秀昳丽的皮囊,似乎太过轻佻风流

    然而,少年的举止却与他艳丽的外表形成微妙反差

    步履从容,身姿板正

    少年始终低垂着眼睑,目光谦恭地落在身前几步的地面上,并未因好奇而抬头直视,待走到合适的距离,他停下脚步,姿态端雅地深深一揖

    “臣蹇遥,参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