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少年的嗓音尚带着稚嫩,清亮中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那是从刻板家风里浸润出来的端方
这种一丝不苟的古板劲儿,与他那双天生微微上挑的狐狸眼实在显得格格不入
与他相比,蹇擎倒更像是蹇宗尚亲生的儿子
旁边炉火袅袅升起的青烟,将他唇角的笑意衬得有些模糊不清
这就是那根木头心心念念的老弟啊
姜齐饶有兴致地用手支起脑袋,歪着头,玩味地看着他
权烜见姜齐半晌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微微侧过脸投去询问,姜齐这才挑起一边眉毛,笑着咬音
“陛下,还不让你的侍读起身么?”
权烜恍然,立刻转回头,努力压着仍显青涩的嗓音,尽量平稳道:“免礼”
蹇遥依言站直身体,却依旧低垂着眼睫,目光恭谨地落在身前一步的地砖上
姜齐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蹇遥身量比权烜高些,然而确实是骨瘦如柴,此刻裹在合体的衣袍里,透出一种过分单薄的伶仃感
即使这个抽条拔节年纪确实容易瘦些,但也不应如此
姜齐心头掠过一丝异样,随口问道:“多大了?”
蹇遥答道:“回大人,臣十年有三”
比权烜大四岁
姜齐面上不咸不淡,点了点头,目光投向权烜,想让他们二人多交流些
权烜明白了姜齐眼神中的意思,便故作威严地开口道:“蹇遥,你可曾学过剑术?”
蹇遥躬身,回答得滴水不漏
“回陛下,臣的长兄确曾指点过臣几套粗浅剑法,只是臣天资驽钝,学艺不精,不敢在陛下御前卖弄”
“哈!”
一声轻笑轻飘飘地落在权烜耳旁,他转身时,甚至没看清姜齐如何动作,地上的那柄短剑就已被姜齐的脚尖踢飞出去
桌上那柄长剑瞬间出鞘,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直刺蹇遥面门
权烜微微睁大眼睛
蹇遥那双一直低垂的狐狸眼猛然抬起,眼底寒芒乍现
他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本能地探手,精准地抓住直来的剑柄,手腕一抖,起身格挡
锵啷——
权烜屏气看着突如其来切磋的两人,在令人眼花缭乱的交手中,他却察觉出这两人所用的招式似乎是一套路数
你来我往剑影翻飞,步法腾挪如影随形,仿佛一人是另一人的镜像
只是此刻的姜齐,全然不似方才独自舞剑时的闲适优雅,他身法迅疾如风,剑招刁钻狠辣,仿佛每一剑都动了真格,直指蹇遥要害
只是场面上虽是姜齐如疾风骤雨般压制着蹇遥,然而那蹇遥却总能于千钧一发之际格挡闪避,他的步伐虽显仓促,眼神却沉静如渊,没有半分慌乱
好小子!
心中暗赞一声,姜齐忽然剑势一收,身形向后飘退半步,长剑潇洒地在身后一挽负于臂后,勾起唇角
“你的长兄蹇擎就精通剑术,一柄长剑让多少漠南蛮族震颤,假以时日,你的剑术也定然扬名四海”
蹇遥胸膛剧烈起伏,然而那张清俊的脸上却依旧平静无波,似乎方才那场凶险的交手从未发生
他单膝跪地,双手将那柄短剑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喘息
“多谢大人赐教”
姜齐见他这样,眉却蹙了起来
不该问问我这一套和你几乎一模一样的剑术从何而来么?
姜齐一言不发地坐回桌案后,将手中长剑“嚓”地一声插回剑鞘,舌尖无意识地顶起半边腮帮子,面色不虞地盯着跪在地上的蹇遥,眼神复杂难辨
只是那孩子,自始至终都未曾抬头看他一眼
姜齐忽然意识到自己竟在跟一个半大孩子置气,这念头让他觉得有些荒谬,又有些无奈,最终只得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笑
“起来吧”
他本是存着拉拢蹇宗尚这位重臣的心思,顺便为小皇帝权烜寻个可靠的伴读,未曾想那样一个说话做事滴水不漏的大人物,塞过来的伴读却是块沉闷寡言的小木头
吭哧瘪肚的,一点也不闯荡
姜齐撑着额角,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心里飞快地盘算
该怎么把这尊“小菩萨”给退回去?
蹇遥的剑被福成接过,权烜见他干站在那里,便拉了拉姜齐的袖子
姜齐在心里怨天尤人,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权烜给他使眼色不管用,无奈之下只能自己开口来说
他努力模仿着自小耳濡目染的乾王威仪,说道:“今日你既已陪朕练了剑,便算熟悉了,下午且先回府,与父母好生告别,明日一早,朕自会派人去府上接你入宫”
姜齐听权烜如此安排,便知他是看中了蹇遥
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推拒,不得不暂时按下心思
只是看着蹇遥那万年不变的木然表情,姜齐只觉得后槽牙隐隐作痛
这跟在权烜身边养了个京杀有什么区别?而且还没有叽叽喳喳的疯狗封禁,真不会给这小陛下憋死么?
姜齐忍不住扶额哀叹,却听权烜十分体贴地补充道:“你回去后,若是有什么心爱之物,或是平日里用惯了的物件儿,尽可带来宫中,除却这些,宫中一应俱全,你无需顾虑”
蹇遥答诺,姜齐哀叹
权烜却全似不觉,少年帝王的脸上难得地显露出几分真切的喜色,话匣子也打开了
“朕还有一个伴读,名叫程恩,年纪也比朕大些,不过小你两岁,今日他正好告假不在,明日你来便能见到他了……”
姜齐不知道向来面薄少言的权烜是为什么可以一上午都迁就那块木头的
他只觉得煎熬
时间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
在权烜有一搭没一搭的絮叨中,蹇遥只是间或应一声毫无起伏的“诺”,有时冷不丁地插一句姜齐催促他练剑的哀嚎,一个上午就在这诡异的氛围中悄然蹉跎过去
权烜的目光瞟见殿角那座日晷的晷针影子终于落到了他期盼的位置
他立刻将剑一甩,一把拉起还在神游天外的姜齐,同时招呼着蹇遥:“时辰到了,陪朕用膳”
姜齐下意识地抬眸扫过水榭梧桐下的紫檀椅
整整一上午都端坐其上的人此刻却已悄然无踪,一丝微妙的犹豫在姜齐脑海中掠过
权烜敏锐地捕捉到姜齐目光的游移,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嘴角缓缓垂落
在外人面前,他终究没有如私底下那般,将脑袋埋进姜齐的怀里寻求慰藉,只是抿紧了唇线,用力地扯了扯姜齐的袖子,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饿了”
姜齐的心因为他这句话微微刺肿
钟抑今日见了雍凛,想必出征之日已在旦夕,和权烜一起吃的饭,吃一顿少一顿
他眼底闪过一丝决然,一把握住权烜那只扯着他袖子的手,斩钉截铁道:“吃饭”
蹇遥一直低垂着眼睑,默然跟在他们身后几步之遥,仿佛一道无声的影子
前面的人影却顿住了脚步,蹇遥下意识地抬头
这是他今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直视这位传闻中一力逆转朝局的姜大夫
背着天光,姜齐的身形显得异常高大挺拔,宛如一座不可逾越的巍峨山岳,无形的威压力将蹇遥完全笼罩
然而此刻,这座“山”却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指腹带着常年握剑磨砺出的薄茧,掌心向上摊开,姿态随意却又不容拒绝
蹇遥的目光落在这人的唇上,这人的唇形无疑是很好看的,此刻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
这个位置,刚才是可以看到一颗虎牙的
刚才夸自己的时候
蹇遥的目光重新上移,落回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里面盛满了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期盼
是要牵上吗?
只是简单的一个动作,蹇遥似乎并不懂他的意思
他的目光有些茫然地看向那只悬在半空的手,看着它不容置喙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感受到那人灼热的体温清晰地烙印在自己的手腕上,见到自己的身体被牵引着,不由自主地与他同步,踏进了那片灿烂的阳光里
直到了膳桌旁坐下,蹇遥有些僵硬地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姜齐已恢复了惯常的松弛姿态,眼尾堆叠着笑意,正侧头与小乾王低声说着什么趣事,只是蹇遥没有去听
他习惯性地垂下眼睫,坐姿端正如松,目光专注地落在离自己最近的一碟清炒时蔬上,小心翼翼地夹起,放入口中细细咀嚼,仿佛在进行某种庄重的仪式
下一刻,一双筷子夹着一块红烧肉,稳稳地落入了他的碗中,在白润的米饭上显得格外突兀
“不必拘谨”
姜齐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随意,甚至没有侧头看蹇遥一眼
而后,他又夹了一块放进权烜的碗里
权烜却不肯安分,他飞快地瞟了一眼旁边低头盯着碗中肉的蹇遥,见对方没注意,立刻朝着姜齐微微张开嘴,像只等待投喂的雏鸟,示意要喂到嘴里
然而邪恶的姜齐并不惯着他
只见他夹起那块肉,在权烜都张开嘴时,忽然手腕一转,绕了一圈,飞快放到自己嘴里
小陛下被这恶劣的戏耍气得瞪大了眼睛,但是并未发作
他心虚地偷瞄了蹇遥一眼,见对方依旧垂着头,并未察觉他刚才那副“求投喂未遂”的窘态,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姜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他若无其事地又从盘子里夹了一块色泽最为肥美的红烧肉,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问说道:“喏,这块给你”
权烜撅着嘴瞥了他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起自己的筷子
蹇遥的目光终于缓缓移到了姜齐身上,见后者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蹇遥抿唇,像是暗暗下定了什么决心,盯着那块在自己碗里的肉,夹起来开始撕扯
是的,撕扯
这一下却给姜齐看笑了
“小家伙”,姜齐的声音带着点调侃:“你没有吃过肉吗?”
蹇遥闻言停下动作,异常认真地点了点头
姜齐咀嚼的动作顿住了,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一瞬,随即错愕道:“为什么?”
蹇遥重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声音低而清晰,平淡地陈述事实
“不爱吃”
姜齐扫过这少年瘦弱的身板,心想蹇宗尚不至于苛待亲子到连肉食都吝啬,但那份瘦弱又实在扎眼
他心头疑虑更甚,语气也沉凝了几分,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追问道:“当真不喜欢?”
这句追问在蹇遥耳中却完全变成了上位者对自己不识抬举的质问
姜大夫亲自赐下的肉食,自己竟敢推拒,岂不是天高地厚,不识抬举?
蹇遥盯着碗里那块令他生厌的肉,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平板无波地修正道:“可以吃”
说罢,便重新低下头,用筷子艰难地夹起那块肉,动作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凛然
姜齐看着他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头那点沉甸甸的疑虑瞬间消散,虽依旧慢条斯理地嚼着饭,另一只手却极其自然地从他手中抽过碗筷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朝侍立一旁的宫人略一抬手
“换一套来”
权烜刚才一直静静地在旁边看着他二人,此刻见两人都缄口,便趁着空当问蹇擎道:“你为什么不爱吃肉呢?”
姜齐没有纵容他的好奇,直接夹起糖藕塞进了权烜的嘴里,动作行云流水
宫人们动作迅捷无声,新的碗筷已摆在蹇遥面前
姜齐目光落在蹇遥重新被摆上面前的新碗筷上,语气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必非得有个解释”
这一次,蹇遥没有立刻低下头,他第一次毫不躲闪地注视着姜齐
姜齐清晰地感受到了少年的目光,只是那目光里没有冒犯,只有一丝夹杂迷茫的探究
他噙着那抹惯常的笑意,拿起自己的筷子,一边在菜碟间逡巡,一边状似随意地调侃道:“不喜欢还要吃我给你夹的那块?”
语气里带着点促狭,却又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蹇遥还没有答,便见姜齐从自己面前那盘四素里给他夹了一筷子
“这个”,姜齐的目光落在蹇遥脸上,带着点观察的意味
“我瞧你方才一直在吃的,能接受吧?”
蹇遥点点头,道了声谢
姜齐轻轻“嗯”了一声,看了眼权烜,带着一种长辈般的嘱托,又似一种无形的提点,道:“日后有什么需要或是忌讳,直接开口同陛下讲,他不会亏待你”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郑重:“你日后是要长久伴在陛下身边,辅佐于他的人,哪能事事都委屈自己?”
权烜依旧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接受不了荤肉,但是他站起身恍若指点江山,道:“以后你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不吃什么就不吃什么,朕给你撑腰”,他看向周边的宫人,提高声音道:“以后只要蹇遥在,桌子上必须有一半素菜,都听到了吗?”
身旁的宫人齐声道诺,让蹇遥突然有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像是心中猝不及防被点上了一鼎小火炉,从此氤氲出温暖的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