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膳的姜齐踱着方步,施施然出了门

    步履闲散,意态慵懒,仿佛饭后消食不过是信马由缰,只是不消片刻,却来到了华阳宫

    钟抑果然在这里

    飞檐斗拱,朱墙金瓦,宫苑深深,干木扶疏

    嶙峋花枝间的绒芽遥看灰黄,近却空了颜色

    那人独坐在梧桐冠床上,手肘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头颅微垂,似在沉思

    微风拂过,红绸随风招展,张扬明媚,似要放肆地扫过他束发的玉冠顶,却又在下一刻遥不可及,远如参商

    “钟抑”

    那人恍若未闻,并未回头,只是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时,被晚风惊醒,又或是思绪已了,临时起意般站起身,拂了拂衣袖,抬步便欲离去

    姜齐眉梢微挑,疾走两步,借着前冲之势,左手猛地撑住梧桐冠床那坚实的靠背,一拧腰身,在钟抑身前落地,却又不急着阻挠,反而顺势向后一靠,懒洋洋地将半边身子倚在了冠床上,右手却极快地伸出两根手指,勾住了钟抑的袖摆

    整个人轻佻肆意,惹得钟抑更加不快

    姜齐的眸中倒影着游离天光,语调拖长,带着一种近乎无赖的随意,笑着求他:“方才我实在吃多了些,现下走不动,一个人在这坐着实在有些寂寞,侯爷发发善心,陪我解解闷?”

    见他自己提起来,钟抑的后牙暗暗咬紧,扯出了那只贱爪子手中的衣裳

    “走不动就别离桌子,爬到这里来嫌什么冷清?”

    姜齐对他的冷言冷语浑不在意,反而像是得了什么趣儿,他笑嘻嘻地直起身,未等钟抑反应,一条手臂已经熟稔地勾上了钟抑的脖颈,语气却故意放软,带着点撒娇似的求恳

    “当然是因为桌子旁边没有侯爷你啊,没有你的地方,就算我身旁站多少人,哪怕锣鼓喧天都算冷清”

    “是吗?”,钟意冷笑着掰开他,阴恻恻地说道:“只是本侯就爱冷清,你在我旁边吵吵得很,滚开”

    他看也不看身后,大步流星地沿着宫道向前走去

    姜齐被他甩得踉跄半步才站稳,也不恼,只抬手用食指关节随意地扫了扫挺直的鼻尖,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意丝毫未减

    他整了整微乱的衣襟,依旧不紧不慢地缀在钟抑身后几步之遥的地方

    钟抑并未加快步伐,仿佛身后只是跟着一缕无关紧要的风,姜齐也未曾刻意追赶,保持着那不远不近的距离

    两人的影子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一前一后,沉默地移动着

    直到少府寺前,钟抑停了下来

    姜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到里面正在交接的一众人马

    姜齐面上不动声色,依旧维持着那份懒散从容的姿态,一手叉在腰间,另一只手状似无意地捏着自己后颈

    然而心中却警铃大作

    要死要死要死!

    钟抑没有回头,目光沉沉地锁着寺内漩涡中心的两人,薄唇微启,没什么温度的话悠悠地飘散在微凉日光中

    “你既然把程秦都安在这里,不给自己个王位坐坐,是不是算不得功德圆满?”

    姜齐依旧面上不动声色,心里也是一片寂静

    根本想不到理由哈哈哈……

    钟抑曾经告诫姜齐,让他不要动关扉

    然而,这份告诫来得晚了些

    早在钟抑开口之前,姜齐已经暗中运作,将程秦推到了这个位置上

    他深吸一口气,面上立刻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把手搭在钟抑的肩膀上,以手抚心,撇着八字眉,试图用惯常的插科打诨蒙混过关

    “侯爷,我心口有些……”

    钟抑毫无波澜的嗓音再次响起

    “难受就去死”

    姜齐脸上的委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坦坦荡荡地摊开双手,一副破罐子破摔样

    “死也要死得其所,既然是我动了雍凛的人,侯爷便把我杀了给他泄愤吧”

    听起来认罪伏法,字字句句却能媲美“你能奈我何”的挑衅

    若是封禁在,定是要骂一句“恃宠而骄贱狐狸”

    姜齐显然是不介意这些虚名的

    于是他当真勾起钟抑的脖子,把整个人的重量都肆无忌惮地压在钟抑肩膀上,十分笃定得看着钟抑,似是在鼓励着他的妥协

    而钟抑终于缓缓地转过头来

    睨了他一眼

    百试不爽

    姜齐嘴角缓缓勾起笑,目光穿过少府寺洞开的大门,投向远处人影幢幢的大堂

    圆脸平添和蔼,眼角眯笑,嘴角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宛如春风拂面,令人不自觉地放松警惕

    细细看久了这张脸,便会惊觉一丝异样

    那笑意像是用最精巧的工笔描摹上去,纹丝不动地嵌在脸上,纵然眼底风云变幻,嘴角的弧度却始终如一,犹如一块雷打不动的面具,将内里的所有情绪牢牢封锁

    少府关扉

    姜齐的声音依旧带着那层温和的笑意,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关扉既然扫不下去,我就让他平调到太仆的位置了,虽说把车马辎重放在他手里也有风险” ,他微微侧头,眼角的笑意加深,却依旧未抵达眼底:“不过,有燕以衎守着,想来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话锋一转,他猛地转过头,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情,故意用肩膀撞了撞身边沉默的钟抑,卖着关子道:“猜猜我为什么偏偏让程秦坐上这少府的金交椅?”

    钟抑被他撞得身形微晃,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语气恹恹,带着几分敷衍的捧场意味

    “为了拉拢他背后程家那点残余的势力”

    姜齐打了一个异常响亮的响指,却又伸出一根食指,在钟抑眼前得意地晃了晃

    “聪慧绝伦的桓襄侯,你只对了一半”,他拖长了调子,贱兮兮地卖弄起来:“当年沐府出过一个少府,名叫沐冕,耳熟么?”

    钟抑垂眸,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纵容他翘起狐狸尾巴

    姜齐那只原本搭在钟抑肩上的手无意识地轻轻敲击起来,他微眯着眼,回忆着自己费尽心机搜刮来的秘辛

    “攀枝花市正是在少府冕时期开辟的,而关扉是当初雍凛与沐冕分庭抗礼时所任用的幕僚,沐冕暴毙之后,雍凛亲自出手,将他推上了少府之位”

    他语气中并无讥诮,却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可惜,这位关大人坐了这么多年,却并无功绩,甚至把花市拖得半死不活,以至于雍凛自己都看不下去,曾三次上书更换少府,奈何环顾朝野,没人能挑起大梁,只能在矮子里拔高个,继续让关扉当着,我猜雍凛对他也是不满的”

    他突然想起来雍凛那样温和儒雅的道主,惯用的武器却是看起来就很残暴的一双锏

    姜齐一脸无辜,目光聚在虚空一点:“只希望我这番‘替天行道’,他能少些怨怼,不要把我一棒子敲死在这儿”

    “那是关家的人”,钟抑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点出了关键:“雍家与关家是世交”

    他说完这句,却摇摇头,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只是问道:“那你又如何断定,程秦就一定比关扉强,能把这烂摊子收拾起来?”

    姜齐敲击的手指停了下来,语气变得客观冷静,分析道:“程秦做的,再差也不会比关扉更糟,因为,燕以衎查到些有意思的陈年旧事……”

    他看向钟抑,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当年雍凛和沐冕在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就差拔刀相向了,却在沐冕死后依旧不得不倚仗着原先的少府班底,直到花市稳定下来,雍凛才着手化了少府冕的势力

    她生前精心培养的两个接班人,一个被雍凛寻了个由头,远远打发去了西域道,另一个因为威胁太大,直接被雍凛压回了根基所在的北境道,放在他自己眼皮子底下严加看管”

    姜齐的嗓音略显沙哑,眼底晦暗不明

    “再后来,西域道大乱,那两个被流放和压制的人,都被卷入了那场滔天祸事,被派去西域道的那位花市府君,在朔阴城破之日,惨死于乱军刀下,而原本被压在北境道的那位却奇迹般地现身西域,救下了程蒙的孩子,然后一路南下,为扶养故主之子,躲避仇杀……”

    姜齐顿了顿,目光投向少府寺深处,仿佛能穿透时空,见到了数十年前尚未被磋磨的不世天才

    “化名,程秦”

    兜兜转转,不知今日程秦以全新的身份,重归这少府寺故地,心中又会翻涌起怎样复杂难言的感触

    “那可真是物尽其用,连他的‘前世今生’都算计得明明白白”,钟抑轻轻哼了一声,带着了然的冷意:“雍凛知道他的身份了吗?”

    “难说”,姜齐缓缓摇头,眉头微蹙:“程秦此人,本就是程家与沐府两姓联姻时,由程蒙送到沐冕门下教习的,雍凛与沐冕是死对头,直至沐冕暴毙,朝野上下都暗传是雍凛下的毒手”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玩味:“而雍凛与程蒙,却是实打实的刎颈交,能为给他收尸,一夜横跨半壁疆土,所以程秦夹在这政敌与莫逆之间,处境极其微妙,至于他和雍凛私下里到底是个什么交情,我也摸不透”

    他转过头,看向钟抑线条冷硬的侧脸,猜测道:“不过我更倾向于雍凛并不知道他现在的身份,早些年我在北境道见过未易容的程秦,与现在是大不一样的,如今他改头换面,在明面上,雍凛绝认不出这张精心修饰过的皮下是谁,而若他私下找过雍凛,以侯爷你的耳目……” ,姜齐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必然早该收到风声了”

    姜齐偏过头,看向了煊赫的少府衙邸,不知那朱漆大门关阖过多少尘埃落定的阴谋,曾几何时,或许也掩上暗夜枯灯下隐在算盘声中的叹息

    “只是,不论雍凛支持与否,花市是一定要重振的,如今南边只有茶马古道还勉强通着,西边的驼铃古道时断时续,花市堪称国之命脉,要握在手里,而程秦和程将的关系,也必然要被我们牵在手上”,他轻轻呼出一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放他重回故地,于公于私,也算成全他”

    钟抑默然地点点头,对此并未置评

    姜齐点在他肩膀上的手指换成了温热的掌心,带着一点安抚的意味轻轻贴着

    他心知肚明,这一次,自己只是用了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在二公子军中制造了些内乱,而真正能让那两位手握重兵的侯爷默许甚至配合这次王位更迭,钟抑又在暗处进行多少场不见血的斡旋纵横

    他凭着一次次自己的算计和胆大妄为,忤逆着钟抑本意中的稳妥布局,一次次将他置于需要重新权衡,甚至可能付出巨大代价的境地

    这些,钟抑从无二话

    蛮横姜齐的愧疚虽然不值钱

    ……也真的没有向钟抑表现过……

    但是真的很愧疚就是了

    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试图驱散心头的异样,转而提起另一件让他觉得蹊跷的事:“我在朝中的人事调动也是想利用程秦给程将透露消息,告诉他们该站队哪边”,他眉头紧锁,语带困惑:“可是,西域道杨维鹰,他利用兵变,以雷霆手段将权珉在凉州东部的势力全扫了出去,彻底打通了与并州的接壤,这人可不是程将,难道他也像贺兰郸一样,是侯爷你早早埋下的暗棋?”

    钟抑眸色复杂,微微摇摇头

    姜齐拧眉思量道:“我之前查过杨维鹰的底细,此人是在永泰年间,从雍凛麾下冒头的,各方势力瓜分西域道时,雍凛因为程将的事与芮都关系破裂,他却在那时改换门庭,投了芮都

    北境的人对他十分不齿,提起时无疑不鄙夷唾骂,而芮都却对这样冷血的白眼狼青眼有加,不仅推他去西域道吞了半数封土,更一反常态,没有像制衡其他道主那样掣肘于他,反而有意将他培植成第二个程蒙

    或许是感念知遇之恩,杨维鹰才没有在芮都易主后早早向新朝表忠心,趁机收归兵权,在西域道雄踞一方”

    姜齐皱着眉头,深感难办

    “他绝非善类,那日后我们去西域道,岂不是羊落虎口?”

    钟抑听他的语气好玩,眉目不自觉地放松下来,甚至染上了极淡的笑意

    “一只狐狸,装什么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