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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线明朗,冰雪消融。
天色扑青,山映翡翠。
阳光正好,归乌崖明艳浓妆,娇俏冶艳。
灼日攀山而过,倾注在归乌崖,如同一蛊稀薄的糖酒,带着一股极深的狂性,暖了僵坐阴湿雨中的人。
“孟虞兮,孟尘,你还是你。”
绿衣女足尖下力,缓缓落下脚跟。
一息之间,少年抽掉的脊骨和血性,那副铁骨铮铮重现于春晨之下。
在那张手中,下春雨了。
雨水打在身上啪啪地响。
等雨停了。
一阵大风,雨水倾倒,哗哗流淌下来。
崖底春风吹生花蕊,吹散缥缈的绿衣,雪白的肌肤在绿色的雾中浮现。
孟虞兮瞳孔一震,神色慌张,晴天霹雳。
“我我!你!你这!”
一双眼登时闭得如蚌。
一只手登时僵定如石。
见此情形,少年的血液都凉透了,伸出的指尖又燥热不安。他眼皮跳动难停,白色的魂儿更是吓得要从头顶钻出来。
孟虞兮另一只手抓着腰封就要脱,映着耀日的俏脸上失去了温润的素雅姿态,他羞红着面皮磕磕巴巴道:“你的衣服,我想,就是……什么……你先……”
他越说越难为情。
绿衣女学模学样笑意盈盈说:“作为一个人,可要干净体面些,不然要笑话你的。”
话音落罢,绿色的纹路在此织就,金丝引线,缥缈的神逐渐有了人的重量。
手上衣衫浮动,衣摆划过掌心,带不起一丝颤抖,孟虞兮已经让自己硬的像个石头。
绿衣女笑了:“孟虞兮。睁开眼,看看我。”
孟虞兮垂眸端详。
蚌微微开缝透气,看见绿摆成花。
这位降入世间的神,她还是披上一身绿衣,似乎格外钟爱这份绿颜色。
“抬起头来,我在这里,你为何看我裙摆?”绿衣女不解询问。
孟虞兮出神地凝视着有些清雅的绿色,摇晃着魂儿,慢慢沿着流动的绿寻上去。
翠绿袍里压着鸦青鳞衫,鳞光闪着幽光。深青绿的里衣,上绣碧玉石的花枝绣纹,深松绿枯枝盘上荷叶绿的袖边。
层层叠叠数十层的衣,被腰身红绫一拢,艳的像一团湿哒哒的绿花。
髻如云松,梳法精巧,两耳发髻下插入的粗孔雀绿繁花绽放肆意。
风在动。
悲悯的眼眸望向他一笑,弥漫出神性的光辉,令人心头一震,灵魂一轻。
孟虞兮魂儿轻轻落地,他双颊发热,头重脚轻,红脸羞意连了天。
神弯下腰身,勾走了荷包,独自摇了半天,留下一串串铃响。
那双眸清澈荡漾起绿波,越发的亮。
神问:“人的样子,漂亮吗?我是什么样子?”
青绿衣,松松垮垮盖住白到清冷的皮相。
乌眉纤细,神情如画,垂眸间无欲无望,抬头微笑间灵动冶艳,温柔得又让人心里明堂白净。
孟虞兮红着脸,心中一点一点描绘着,正直的视线像是缠绵悱恻的吻,慢慢从眉吻过唇。他答道:“你有一双温暖的眼,一头绿湖般的发,都漂亮的像是青绿翡翠。很美,很漂亮,很珍贵,是宝物。”
绿衣女听后笑了:“听起来,我的人身不算糟糕,不然我可要如何赏面自喜呢。”
孟虞兮红着脸不答,也不敢动。
他还从未离女子这般近,近得越过从小教导的界限,近得有些失礼冒犯之意。
绿衣女飞身而下,脚下刚落地就踩上□□的花,她好奇得迈开腿,步调有些滑稽地绕着孟虞兮来回走。
人,真的好奇怪。
长出来的腿和脚,也好奇怪。
不过。
这种踩在地上张开走的感觉,真好玩。
绿衣女走走停停,最终停在孟虞兮身前。她看了许久,终于伸出手来,想要去戳戳孟虞兮平平的胸膛。
孟虞兮身形一晃,惊讶得微瞪双眸。
绿衣女不解地歪了歪头,好奇他为何要跑走了。她抬起头来看着孟虞兮笑着,不谙世事,天真又快乐。
眼帘颤抖,孟虞兮又贴了回去。
白嫩纤细的指尖透着薄薄的红,指甲盖青青的像青葡萄的皮。
孟虞兮紧张得胸膛彻底平了,屏息敛声。可还未等到莫名的触感,下刻孟虞兮暗吸一口凉气。
空旷的归乌崖,有了熟悉的波动。
琴声幽咽,神秘又暗藏杀机。
金铃轻响,白绫游龙而上。
孟虞兮果断甩出断剑,游走一摆,腿一挡,抵下白绫袭击,护在绿衣女身前。
虽然全身紧绷迎敌,却是没有丝毫担忧之意。
因为来人,他知道是谁。
——是……那个人。
天上亮起刺眼的光,鸣着琴音,掀起轰隆隆的巨响。一时间,孟虞兮就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水花,飘零四落。
来者身轻如燕,落地无声。
步步走来,步履轩昂,天潢贵胄的姿态。
雪浪云袍,绿缎束腰。
中指绕红绳,软纱乌龙帽。
他总是耳畔簪花,一朵刚刚盛开的花。
当真是——
崔玉仪!
孟虞兮看着他,一时不敢说话。
“大师兄。”崔玉仪向前规矩行了一礼,眉梢那抹怒气带着几分缠人的幽怨恨怒,更显不善的笑意,“看来不需要师弟我来给你收尸了。”
“二师弟,许久未见。”孟虞兮连忙回礼。
“也真是许久了,我竟都不知大师兄什么时候又有了个贵人,是有些忘事。”崔玉仪慢悠悠给手指上的红绳绞打着死结,余光撇着,幽幽地说道。
孟虞兮有些梗住,他这个二师弟,笑脸盈盈,嘴毒起人来跟扎上刺一样。也不知他来此究竟为何,毕竟先前为保己命已与他碎玉决裂。
一颗绿脑袋从孟虞兮手臂下长出来。
绿衣女探头探脑问:“孟虞兮,他是你的师弟吗?”
孟虞兮想想,谨慎回道:“现在也不算是。”
绿衣女歪歪头,再问:“他是极西边境,崔家村的崔玉仪吗?”
孟虞兮被问楞了,这属于二师弟家事,他从未提过,他就也从不过界询问。便摇摇头,正要说话,却被一句话打断。
见崔玉仪神情不耐,目光中的气愤亮如豆火:“是我。怎么?大师兄还查过我?当真是好样的大师兄。”
孟虞兮还没从折磨的后劲儿中完全回来,他脑子滚动得一时短路,但也很守礼姿,温声回道:“二师弟,我未有过。”
可能是剑修大多薄情寡义的传言流传久了,崔玉仪的唇同样带着几分薄情的细长,冷冷一勾,冷嗖嗖的眼刀子要挖了绿衣女的脸一样,狠厉地咬着嘴唇问道:“这个小绿人儿!那她怎么会知道?”
孟虞兮吐出腹部窝着的一口浊气就要解释。
崔玉仪嗤笑一声,冷巴巴再次打断,凶里凶气质疑问话:“大师兄可还是没有脑子?这说什么就信什么的把戏,还没玩够呢?”
孟虞兮肩头一松,这次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崔玉仪笑了。
绿衣女也不知为何,也笑得快活极了。
两口明晃晃的笑,看起来说再多也无用。两个都是没心肝的傻子,怪不得现在站一窝里。
崔玉仪眉头紧蹙,心口堵的那口气不上不下的就这样散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此。
崔家村,那是个偏远边境的小村庄。
他被生在那里,接着马不停蹄贩卖进最大的玉楼,乞儿穿上锦衣华服去卖自己的皮肉讨生活。直到他天赋惊人,就此一步登天,成为世人皆知孟虞兮的师弟。
就此他住的是雕着玉的楼,吃的是不可求的异宝,每一分都是世人艳羡的存在。身旁的学堂子弟,个个举止文雅,言谈一本正经,不是顶尖皇族,就是世族大家继承人,身怀绝技,背景深厚,一人都能直接翘起整个修真界的半边天。
身份的巨大落差,让他回避自己浅薄的身世。因为崔家村这个破落村庄,在风雨中经受不起一点波澜。
求学十多载,他笑脸相迎碰人心,揽了一手的好心思。
可他不论如何努力,在旁人眼中,总归有他孟虞兮,就像平地与山尖,他再往上爬,他也只是孟虞兮剑下的第一人。
孟虞兮孟虞兮!
他!
实在不甘……
论天赋,孟虞兮有仙骨,可他有佛心。
论容貌,孟虞兮甚至比不过他!
可容貌,谁都可以拥有。
也是,除了天赋,他再无其他。
日日夜夜,他把孟虞兮的画像贴在木人上练就自己的绝世武功,他把孟虞兮的成就当做踏脚石拼命向上爬。
在他听到孟虞兮叛离宗门被囚时,他是多么的欣喜若狂!
他叹他自废前程!
他骂他愚不可及!
他笑他打出一手烂牌!
他笑的哭出泪来,这可是天意助他登顶第一!
可、可是,他心里还有数不清的可是。
他还记得孟虞兮天天活得神采飞扬,一腔济世人间的侠肝义胆,活像一幅生彩的画儿。他虽学着既乏味又充满臭味的繁文缛节,做的规定动作,却偏也能欢声笑语。
每至节假,他留他住所。让他听他说那些老妯娌、旁支亲眷、叔伯问现状和前程的话,他说这让整日逃避学堂厮混得有些不亦乐乎的他情何以堪。
他说他在外每次都装的一把精致的苦泪,过后时常被他父亲骂个狗血淋头。他父亲的虚荣心,让他有了不快乐记忆。他说这些他都懒得再提,他只给自己兄弟倒苦水。
决裂后,他更加悲痛地回忆着过去,就像汹涌河里的水和浪,灰蒙蒙的河水中只能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孟虞兮的脸,还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他笑得兔子般活泼,却让他疼痛如割。
孟虞兮孟虞兮!
他、他可真是太可恶了。
明明知道自己厌恶他,他还掏出自己的真心待他,崔玉仪在风雨面前坐卧不宁。
虽然庆幸,但他似乎也不能相信他会闯出这么大的乱子。
崔玉仪在清醒中步入了孟虞兮的后尘,他是自觉叛离的宗门。他尝试步步走入孟虞兮的影子中,他在思索着。
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何来此。
他只是打听到孟虞兮会死在这里,腐烂在阴深黑暗的崖底,空旷恐怖的归乌崖。等他再次走出孟虞兮的影子时,就已经怅然若失,再无归途。
孟虞兮那人。
光明的,暖热的,好不刺眼的意气风发。
于他这般人,一生庸碌,是一生之中的不可遇。
孟虞兮那人。
含蓄的,温柔的,敦厚的。
而他要自己活得精彩,活得人人畏惧!
强烈,灼人,锋芒外露!
一骑绝尘,独步登天!
他想要成为那样的第一人。
所以,想了这么多无用的,他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崔玉仪走到孟虞兮面前,看着画像上的少年终于走入他的眼前。他看向孟虞兮,慢慢在心底给了自己一个答案。
他也打了一手乱牌。
可能就是,他不能想象到人心怎么能变得那般快。他聪明伶俐的蠢师兄,到旁人那里怎么就成了野性难驯,十恶不赦的恶人了?他的大师兄只是有些愚蠢的善心而已。
两人开始大眼瞪大眼,无话再说。
就在一片沉默中,绿衣女走上去拉起了崔玉仪的红绳,她问道:“崔玉仪,你把佛心挖了救的孟虞兮,怎么还会活了三年呢?我观你的星宿三年后才暗淡,实在不可思议。”
“佛心是宝物,延年益寿不在话下,我作为宿主供它寄身,它反哺我的佛息自然能让我活三年。”话音刚落,崔玉仪赫然震惊。
她怎会知他心思!
崔玉仪瞪着眼问道:“我有佛心,你如何得知?”
佛心天不知,地不知,这冒出来的怎会知!
孟虞兮听后吓得脸上白得发灰,什么挖心,挖心挖心该多疼,救不了就别救了啊。他可怜兮兮流着泪,哆嗦着手就要扑来。
崔玉仪就跟预言到一般,立刻手一指,横眉竖眼,怒斥道:“哭什么!这小绿人儿到底怎么回事?你是不怕死?都要死了还什么都捡!”
绿衣女撇撇嘴,指了指天:“我在凡尘观看推演你们的星宿轨迹已经千年有余,你心里这点心思我自然知晓。我还知道你哭了呢,就在你以为孟虞兮被捅烂拼不起来的时候,哭得肝肠寸断,气血翻腾,道基崩溃。”
崔玉仪大惊失色,气极反笑:“我哭?”
绿衣女乖乖点头。
“不可能!我就没掉过泪!”崔玉仪喊的大声极了,“我死也不掉泪!”
“二师弟……”孟虞兮怯怯冒头。
崔玉仪猛得大喊,红着脸张牙舞爪:“你打哪里找来的傻子!你见过我哭过吗!”
“没有。”话轻轻的,带着哭音。
“没有过。二师弟一直很坚强。”孟虞兮扑过来,抱了崔玉仪满怀,“二师弟一直好好的,大师兄会保护好师弟。”
凶气横生的眉梢微颤,一双伤痕累累的手慌张得攥紧。
呆滞的目光乱飞,一下闯入小绿人儿纯洁好奇的眼神中。越看越燥热,崔玉仪燥得要起火,粗暴扯开孟虞兮往旁边一推,凶巴巴问绿衣女:“你说我挖心救这傻子,我倒看他生龙活虎。这些别提,你自己说,你到底是谁?别用骗他那些话,我可不傻。”
相较方才,这崔二公子倒也客气了许多。
绿衣女用她的脚踩花正玩的不亦乐乎,只答道:“我是一个要学会做人的,人!”
“你要做人?”崔玉仪神情微敛,再次细观了绿衣女半晌后又笑了,问孟虞兮,“人要学做人?师兄,你的贵人可真有意思。”
这时孟虞兮面露严肃,有些冷。平生第一次他没有应崔玉仪,径直走过去,去对着绿衣女说:“看我半生,做人也没有多成功。我二师弟,他很厉害,他才情当属第一,无不赞叹。”
绿衣女虽是一脸懵懂,但也预料到些什么,她说:“可我想要你来,我是来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