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整个基地还沉浸在微弱的冷光之中，大门哨塔上的红外线探头不知疲倦地旋转着。巡防兵列队而过，步伐整齐统一，军靴落地的声音落在空旷的基地间回响。
陆湮坐在实验室内的操作台前，整块电子大屏密密麻麻满是数据。中央屏幕上，霍澜的体征曲线正逐帧跳动，比昨日警报时缓和了不少，但要让霍澜彻底醒来，恐怕这几日他又得住在这实验室内了。
他靠在椅背上，神色疲惫，眼圈发青，手中摩挲着那块还带着余温的旧核心模块。陆湮盯着界面上脑电波的跳动曲线，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敲着桌面，每一下都落在曲线上扬地节奏中。基地拆解的部分还不算多，他已经恢复了大半部分，只是不管怎么处理，霍澜就是醒不过来。
他站起身，走到改造仓前。
人鱼嵌合体静静沉在液体中，那双腿已经化成了鱼尾，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逼仄。睫毛在光影下浮动，面容冷淡，不带一丝生气。
“霍澜，”陆湮低声唤道，声音轻到几乎被机器运转声吞没，“你为什么要杀我？你是被谁利用了，还是你被控制了？”
他垂眸看着那张静止的脸，隔着玻璃，指尖慢慢贴上胸前那还未愈合的伤口，顺着胳膊下滑至霍澜的指尖。陆湮坐在台阶上，打了个哈欠，声音依旧低哑，像是怕吵醒谁，又像是怕无人回应：“你为什么要制造那场爆炸，你也是回到了十年前吗？”
改造仓的人鱼没有任何回应，唯有液体中那根呼吸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如果是这样，你比我聪明，至少你选择了打破这一切。”他扯出一个苦笑，“只是手段太差了些，把自己伤了个透。”
陆湮伸出手，从实验服的口袋里摸出一块透明盒子，那是他在佛寺里研究出的备用存储芯体。他盯着那枚芯体看了几秒，声音忽然扬了上去：“要是我现在把它跟你身体里的那块对调，你会醒过来吗？”
没有回应。
片刻后，他收回芯体，脑袋歪靠在玻璃上，就这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实验室的灯在他熟睡不久后也熄了下来，满屋只剩机器运转的红色指示灯。第二天早上七点整，嵌合体管理局地实验室大门准时开启。
管理局向来制度严苛，技术部门按照级别划分出入权限，每日早七点到晚七点为常规轮班制度，陆湮这种B级机械师的签到时限为七点。
沈珂行是第一个进实验室的，大门打开的瞬间，灯光亮起，注意到操作台上的光感提示灯没有熄灭。他下意识皱了皱眉：“谁这么早？”
寻着光影望过去，改造仓背面的台阶上蜷缩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说靠着改造仓的玻璃侧卧着，一只手还搭在实验服外兜里，头发凌乱，眉头微皱。
沈珂行愣了几秒，试探着叫了几声：“陆工？”
陆湮在灯光亮起的瞬间便醒了，只是灯光太过刺眼，下意识遮了一下，眼神还带着刚醒时的迟钝，他花了几秒才彻底回过神。陆湮靠着玻璃坐直身子，活动了发酸的脖子，眼角扫了一眼监测台上的数据，所有数据比昨日都更加平稳。
“时间紧张，留了会儿。”他嗓音低哑，带着刚醒时还未散去的沙哑。
“怎么不去休息室，后面有折叠床。”
陆湮“嗯”了一声，没多作回应，支起发麻的双腿走向操作台，将屏幕上的数据换了一茬，空出的另一侧竖屏上浮现出立体解剖图。
实验室的人陆续进来，纷纷换上实验服，陆湮转头扫了一眼，突然出声：“你们都考过C级工程师了？”
他的话让陆续来的实验员纷纷抬头。
“……还没有。”一个年纪偏小的实习员小声说，语气有些发虚，“不是要在站点上满半年才有报名资格吗？”
“S嵌合体的核心你们都知道吧？”陆湮面无表情地开口，指尖迅速在操作台上调出一组数据。“我们的时间不多，上头瞒不了多久。我一个人修复不了他的所有程序，需要你们的帮忙。”
沈珂行停下手里动作，小心举手：“陆工，我后天有个程序要交给上头，现在还在测试编译阶段，能不能晚两天——”
“不能。”陆湮头也没抬，打断得干脆，“我可以帮你申请延后，他们现在应该无暇估顾及你的程序。”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立体解剖图放大，聚焦在心脏上方的晶核。
S级嵌合体的核心不是由单一核人工神经元堆砌出来的，而是以一种名为“诺特晶核”为基底。这种晶核存在于费尔斯星的两大特区：深海禁区和A191，这是百年前地球经历各种复杂的生态变化而孕育出来的高维晶体。
起初这种晶体被开发出来用于放射性治疗中，因为它强大的辐射能力能够穿透一切金属，陆湮是最先发现这种晶体能支撑嵌合体神经和意识的双向连接。最初人工所造的芯片在嵌合体体内只能存储五年，时间一久，嵌合体的情绪模型就会坍缩，就会形成所谓的嵌合体暴走。
但这种暴走和暴走项圈又不一样，项圈所控制的是物理层面上的行为约束，可以自由通过电信号干预嵌合体的状态，让嵌合体在出发警戒值前强行停止一切行为，但此时的嵌合体是有意识存在的。
沈珂行看着陆湮果断的拒绝，脸上表情一僵，表情有些挂不住。他抿了抿唇，终究是没说话，默默转过身。
“这是你们要协助修复的部分。”他顿了顿，“芯片交叉逻辑部分，这片区域负责连接四肢的驱动能力，都是最基础的部分了，但千万不能焊接错误。一旦芯片入体测试出现错误，连带着四肢的反射能力都要重写。”
那个年轻的实习员怯生声问道：“那……修复失败会怎么样？”
“重写。”陆湮简单答道。
那实习员缩了缩脖子，瘪嘴往后退了一步。
“没关系，你们负责协助我，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就在陆湮话音落下的同时，基地内的警报器突然响起，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伴随着一道沉闷的“嗡”声，基地内所有的实验室操控屏被迫中断几秒，转而弹出一条紧急指令。
【一区能源频率波动异常，终止处理失败，已进入扩散状态，请求支援】
落款是裴曜衡。
紧接着，众人的通讯器先后响起，陆湮是第三个，他接通通讯器，耳边立刻传来那头急促而嘈杂的声音，除了裴曜衡喘息的低语，还有士兵的哀嚎。
“这里是管理总局上校裴曜衡，于昨日接受命令前往一区处理能源波动问题，却发现一区存在不明扩散病毒，病毒传播能力极强，请各位前往一区的研究人员注意防护。”
传来的声音断断续续，裴曜衡的喘息越来越强，最后被迫中断。
沈珂行倒吸一口气：“上将这语气……不会出事吧？”
陆湮用手环回拨裴曜衡的手环，却无人应答，他没有裴曜衡的通讯ID，所以不能用通讯器回拨。而实验室的这些人等级都不够，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他们肯定没有。不过他还记得裴曜衡的权限ID，当着实验室这些人的面直接进入基地内网找到他的通讯ID，回拨了过去。
通讯器响了五声，随后被接通。
“你在哪儿？”陆湮简单问。
裴曜衡的声音有些空荡：“一区底下防空洞，这里还有一些尚存的人类，只是病毒扩散太严重，我不能确定有没有人被感染。”
“基地已经派人过去了，能源波动解决了吗？带工程师了吗？”
“你别来。”裴曜衡听懂了话里的意思，“你的任务是处理好S008，要是能早一天让他苏醒，恢复到以前的状态，说不定他才是救我们的那个人。”
“一区已经沦陷了，佛寺那边能帮我去看看吗？我联系不上妮尔拉斯佛主。”陆湮在手环上重新点拨一次，依旧是无人接听。
裴曜衡听笑了：“你是管理局的人，还想着佛寺？也不怕我回来告你状？”
“你是小孩吗，天天把告状挂在嘴边。”
“别贫了，认真的，霍澜的苏醒对基地很重要，你别过来了。能源部的人调配了不少AT嵌合体过来，真的，别过来了。”裴曜衡生怕他不听，一而再的警告，也怕陆湮再说下去，直接挂断了通讯器。
“怎么了？”一个实验员问道，“陆工，一区的状态是不是不太好？”
陆湮简单转述，转身走向休息室的柜子，抽出自己那套防护服。他边走边说：“霍澜的体征目前稳定，心率和神经波动都进入了可控区，我的核心模块对他来说是有效的。从现在起，进入一级监控状态。任何反常数据，哪怕是只有0.1秒的偏差都必须记录在册。”
“陆工，你这是要去一区？”沈珂行小心翼翼问道。
“对，他们缺工程师，能源部的人修不了佛寺的程序，我必须去。”
“可那里已经……”沈珂行眉头紧皱，“你没有上级命令就没有权限，是进不了一区的。”
陆湮穿好防护服，整理腰间的系扣：“我有我的办法，你们守好S008，我很快就回来。”
电梯到达一层时，收容所外的空地上正排列着一个个机械人，领头的正在训话，陆湮二话不说靠近那人，亮出自己的身份。
“管理局B级工程师陆湮，支援一区。”
领头那人是上校邢戈，前两天他刚从三区执行任务回来，只是听说大名鼎鼎的陆湮回来了，还没见过真人，没想到今天却意外见面，只是这个见面方式让邢戈有些难受。
邢戈和那些士兵都看着他，却都没说话，陆湮也不管，自顾自地坐上副驾驶。邢戈来不及拒绝，远处走来一个更加威严的男人，男人一身西装，身形魁梧，军帽和肩章表明他的职位。
邢戈：“执行特遣官。”
特遣官没有看他，而是走向陆湮，递给他一套服装，后者接过，点头道谢。
“嵌合体管理局上校邢戈听令，务必保护好工程师陆湮的安危，顺利带回上将裴曜衡，听明白了吗？”
“是！属下听令！”
陆湮抵达一区外围时，一区边防早已被击溃。进入主城区的连接钢桥已经断成了两截，焦黑的钢筋悬挂在半空，闪着火花。装甲车开不进去，他们只能下车绕道而行。
踏入主城区的那一刻，浓重的血腥味混着灼烧的金属灰尘直扑面门，这是很典型的暴走嵌合体燃烬自己的气味，混杂着泄露在地的汽油味，令人作呕。
一区的建筑与其他不同，是仿巴洛克时期的做旧建筑，可此刻却满地残垣断壁，以及各种的人体组织块。远处半塌的大楼墙壁上半数都是血迹，墙角堆积着一具具焦黑的尸体，姿态各异。
除去人类，还有机械人。他们烧焦的皮肤下是裸露的机械结构，各自痛苦的倒在地上，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