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泛着冷酷的色调,未央宫通明的灯火仿佛连天际都能一并照亮。
端坐在主位上的女人雍容华贵,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不可逼视的锐气,“稷儿还病着,离不了本宫,哥哥有话直说。”
“妹妹,”王尚书俊逸面庞上是温和的笑,“我更中意秩儿。”
皇后蹙眉:“稷儿既嫡且长,聪颖绝伦,哥哥不妨再考虑一二。至于秩儿,散漫天真,有他哥哥在,做个富贵闲人便好。”
王尚书微笑:“他太聪明了。妹妹,你也不想他以后对你我赶尽杀绝吧?”
“他绝不能册封太子,绝不能即皇帝位。”
“够了,”皇后道,“以后不要再提。”
躺在床上睡觉的李稷猛得直起身子,呼吸急促,额上汗珠滚滚。
不过是些儿时病中的荒诞妄想,是真是假连他自己都辨不清,怎地竟又梦到了?
晨曦透过门窗照射进殿,李稷眉心紧皱。他卯时不到便起身习武温墨,连遇刺患了腿疾,也依旧卯时起身,不曾误过一天。
正欲开口,刘总管便哆嗦着领着一群小太监进殿,“殿下,殿下,非是奴才自作主张,乃是娘娘挂念您,见您用了药便有些嗜睡,要奴才们不许唤您。”
李稷眉头一松,“罢了。母后呢?”
听得殿内的动静,皇后便在一行人的簇拥下众星捧月地来了,脸上满是心疼,挥退了殿内宫人,“我儿受苦了。”
此伤初时确有噬心之痛,然而几日过去,李稷已能忍耐,至少面上仍是从容不迫的,谈笑风生与以往无异。
他很快察觉到皇后的闪烁其词,“母后,可有要事?”
“稷儿,”皇后目中涌上水光,“母后问过太医院,你的腿……怕是无望了。身体有疾,如何做得储君?不若退避贤路,助秩儿一臂之力,也好过老二得逞,叫你们兄弟二人东躲西藏地好。”
李稷道:“母后,何人为您进言?”
“莫非是舅父?”
“往后孤不会再准许舅父入宫。母后请回。”
“你、你……”皇后颤抖,“此皆本宫所思所想。你果真如你舅父所言……”
那余音如潮水,一点点地涨上来,压得李稷呼吸沉重,猝然睁开双眸。
夜色深沉,床帐依旧是熟悉的模样。常宁拿着帕子在他眼角按了按,嘟囔道:“天都凉了,怎么还满头大汗?还好我没和你在一起睡。”
“殿下,殿下!”常宁的脸在李稷眼前放大,几乎占据李稷全部视野,“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这是睁着眼睛睡觉?有这绝学吗?好像还真有,我听术术先生授课时也会这样,明明一直睁着眼,却像睡了一觉,什么也没听到。”
不过是梦中的假象罢了。
李稷分明记得,常宁睡在了不远不近处的小方桌上。待常宁不舒服了,便会自己寻舒服的地儿睡,却不会来找他。
常宁夸耀道:“哎呀,亏得我机灵,我本来想去那边小榻上睡的,顺道看看殿下你睡得香不香,这可不,正好撞上你醒了。”
她一张嘴叭叭说个不停,没人回应也能乐呵呵地说下去。
李稷忍不了这聒噪,偏过头去。
常宁脑袋跟着移动,与李稷对视,“疼吗,殿下?”
“本大盗渡你一点武功好了!”常宁吧唧亲了李稷一口,“不愧是殿下,脸亲起来都舒服,今晚上不用睡了,桀桀桀。”
李稷捧起常宁脸颊,对上那双水润的眼眸,“且于孤身旁安睡。”
“不要,太热了。”
李稷哂笑:“方才还说天凉。”
“这不一样嘛,”常宁往后退,和李稷拉开距离。
李稷忽问:“孤在你眼中,是什么?”
常宁:“大宝贝!”
“庸俗。”
“那你是宝贝中的宝贝!是宝宝!”
“哄小孩的伎俩。”
“可你不是小孩。”常宁总觉得忘了什么,但一时又想不起来,索性就在这里闲聊,逗得李稷渐渐展露笑颜。
马上就到卯时了,天还是黑的。不多时,刘总管带着一列侍或捧盥洗用具或捧服饰鱼贯而入,常宁自觉回避,到偏殿盥洗。
出门时,恰见一位饱学之士夹着书往书房去。
电光火石之间,常宁猛地记起,她昨晚只顾着做贼,压根就没碰功课!
李稷在书房听人侍讲。刘总管准备关心关心常宁,没成想找了一圈都没找见人,急得额头冒汗,问了侍卫,便到御书房碰碰运气。
正是黑灯瞎火的时辰,学堂里还真有一灯如豆,灯下的常宁正握着笔杆下笔如风。
那字飘的,刘总管都看不懂。他放下食盒,笑问:“可要用膳?”
常宁欲哭无泪:“不吃不吃,我写不完了。”
刘总管看了会儿,低声道:“咱家过会儿再派人给您送膳。您若有空,不妨多看看殿下。”
常宁笔顿住了。她只知道李稷病得重,却不知究竟有多重,“很严重吗?”
“是,”刘总管叹气,“广召天下名医,全都束手无策。昨日娘娘来看望殿下,殿下便起了到行宫散心的心思。”
更愁的还在后头,刘总管却不敢说。
常宁一整个奋笔疾书,沉浸在补功课的思绪里,连刘总管什么时候走都没注意到。
天未亮,严先生带着小童踏进御书房,慢腾腾地走着,仔细去看这里的一草一木。
小童低呼:“先生看,学堂里有人。”
严先生顺着小童指的方向望去。
学堂里一点灯火,窗纸上映着端坐的人影,手中那支毛笔也被放大在窗纸上。
他与小童进门,缓缓踱到桌案前,那学子依旧伏案全神贯注。
“叩叩。”
常宁抬头,按下挡住课业的冲动,乖乖向严先生问好,“先生今日怎么来这么早?可用膳了?”
“用过了,”严先生嗓音放得很慢,回首打量了一圈学堂,笑道,“你虽比不得那几个凿壁偷光的学子,但也算得上刻苦勤勉,万望保持。”
常宁紧张,“是,先生。”
千万不要看她课业啊!
拜托拜托,只差最后几句了!
严先生脸上还带着笑,“今日结业,往后再见你们,就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常宁怀疑自己听错了,“您不是说,还有许多未讲授完毕吗?”
严先生目中泛上怀念:“陛下昨夜下的令。太子殿下遇刺,二殿下离京,公主们也已经长大成人,御书房里需要伴读的,只有三殿下和诸位皇亲国戚。”
“陛下已派我教授三殿下学问,今日便要遣散你们。皇亲国戚自请西席,其余学子另觅生计,无令不得入宫。往后再见你们,可真是难如登天。”
常宁霎时悲伤起来。
严先生在学堂中踱步,笑道:“今日的课业,不必再交了,我不会再批阅。我们师生缘分虽尽于此,但你们的余生却不止于此。甲乙丙丁,往后就要由你们自个权衡,适合你们的、问心无愧的,才是上上策,才能得甲,便是老夫也没法再为你们评判了。”
“这么多年,没几个学生这般早就到学堂温习功课,你是一个。如此勤勉上进、乐善好施,老夫甚觉骄傲。”
自从严先生上次找常宁谈过话,常宁待课业便愈发上心,一篇文章写个许多份也是常有的事。
常宁知道严先生误会了,却不知如何解释。这最后一篇策论,常宁也没法再补上。
待其余学子陆陆续续来到,得知这一消息,亦是惊讶至极,有几个已经泪洒当场了。
宋念辞拍拍常宁肩膀,“你怎么打算?”
常宁:“回家呗,还能怎么着?”
“别装傻,”宋念辞哼哼道,“我问你以后怎么办。通州有位大儒,带出来许多进士,我爹准备让我到通州求学,四五年后再下场,你要不要一起去?我帮你引荐。”
“我不用,你自己去。少时我爹带我去拜会过这位大儒,以后有空我去找你玩。”
“真不去?”
常宁点头。
“切,不去就不去,”宋念辞转问江晚照,“你听了这么久,以后要去哪儿?”
江晚照:“我离京回老家,这次就下场考科举了。”
宋念辞:“听我的,考下一届。”
江晚照:“谢谢你。但我还是得考这一届。”
“两个傻蛋,”宋念辞气愤,“以后落魄了了可别来找我。”
和相熟的同窗一一道别,学堂里人已经不多了。江晚照东西不多,书案又向来工整干净,这次竟然磨磨蹭蹭到现在还没整好。
常宁在思考。她究竟是该秉持对病人的关怀探望李稷,还是该先回家应付爹娘?昨晚常宁没回府,今日书剑也没进宫,可见定是在爹娘面前露馅了。
“你能给我写幅字吗?”
常宁抬头,瞧见是江晚照,一边提笔写字,一边道:“姓宋的没骗你。你要科举,就考下一届。”
这次众多学子被遣散,也不见得是坏事。许多学子回了家,恐怕就要陆陆续续回祖籍地去,等皇位无可置疑地定下了,才会再回来谋前程。
说话间,常宁的字也写好了,拿书扇了扇递给江晚照。
薄薄的宣纸上,写着“山高水长,有缘再会”八个飘逸的大字。
江晚照看了又看,浅浅一笑:“我知道。”
常宁不再劝了,“下午你到我家找我,殿下给你的那几块金子,我还给你。你若不来,我就让书剑送到你家。”
……
英国公府,常宁在湖边逗鱼玩,书剑劝道:“哎呀少爷,你就去老爷那儿解释解释,不然小的这个月月钱就要被扣了。”
常宁瑟缩一下,强装镇定,“没事没事,我双倍补给你。”
少爷的命也是命啊!
书剑竭力压抑上扬的嘴角,和常宁共享情报,“少爷,夫人还不知道这事。”
然而常宁不就山,山自来就她。
英国公的怒吼隔着老远飘来,“逆子,出来!”
待见了常宁耷眉耷眼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和你娘可没生过苦瓜!”
常宁噗嗤笑了:“爹,那你就是老苦瓜,你小孙孙是苦瓜籽,咱们一大家子都是苦瓜!吃都没人吃!”
“行了,”英国公对常宁干了什么一清二楚,“殿下怎么样?”
“就那样呗,”常宁耸肩,“太医们说,要去请皇觉寺空智大师,但空智大师早就云游去了,哪里还找得到人。”
英国公上下打量常宁,狐疑道:“你不急?”
常宁理所当然:“急什么?”
英国公哼笑:“没心没肺。”
常宁连忙道:“爹,你最有心肺,你帮我想想办法。”
英国公心情舒展许多,示意常宁跟上。他虽沉寂多年,但这些年依旧与旧友互通往来,从书架上取出一沓信,抽出一份给常宁。
“我和你娘当年救过一位僧人,正是空智大师。前些天空智才来过一封信,我为你引荐,你去寻他。”
常宁喜出望外,“还得是你和我娘啊!”
英国公得意扬眉,“有这好事,你还不去跑一趟?”
常宁笑道:“爹,这不是我努力的时候,该你和我娘努力了。我现在是失学少年!”
她根本就进不去皇宫。
如今无令不得入宫。常宁今日一出御书房,就有内侍领着她径直出宫了,连李稷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英国公一口气险些没上来,“你爹是探花,探花!”
“也没见您考上状元公啊,”常宁嗓音悠悠,“陛下下的令,御书房都散了。”
英国公:“……说话不许大喘气。也算是好事一桩,咱们拾掇拾掇就能走。”
常宁小声问:“爹,什么时候走?”
“这会儿知道紧张了?等殿下好了再走。”
常宁试探道:那我这些天能和殿下待在一起?”
“快去快去,”英国公挥挥手,满脸不耐烦,“有贼心没贼胆,也不知道像谁。”
常宁忍不住笑:“不急,我先去看我娘。”
眼见着常宁渐渐走远,英国公高声道:“办完事早点回家,爹娘有事交代你。”
“知道了知道了。”
英国公微微叹气。
他与夫人昨夜便在发愁。
此时带常宁离京,断了与殿下的来往,不知落在殿下眼中,是否是落井下石?他二人既不愿旁人如此看待常宁,也不舍得常宁因此被记恨。
左右还有些时日,便再等上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