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都外,浩荡的玄甲卫队将李稷护在中间。
如今是午时,正是扎寨造饭的时候,常宁也难得见到了郑御厨,双眼发亮地打了个招呼。
太傅和方俞周在宫城外送过李稷,就各自回府了。刘总管推着李稷,望望周围的绿影。
常宁好奇地打量了一眼。
李稷坐着的东西,像个椅子,但下面又有轮子。刘总管推着他在平地上走,也不费什么力气。
常宁很想推一推,事实上她也这样做了。刘总管放心地退后,望着常宁和李稷走远,,只不远不近地跟着。
这东西确实新奇,但常宁推一会儿就没兴趣了。他们只能在平地上走,但凡遇上些崎岖,就要费老大劲。何况即便走的官道,也不过是碎石混着沙土压得夯实,顶多比小道宽敞易行,实则还是坑洼硌人的。
刘总管这么一错眼的功夫,地上就只剩空荡荡的轮椅,那一高一低的两人都没了踪影,急得四处去寻。
常宁力气还是有的,抱着李稷到小山丘上,也还是健步如飞。
坐在丘上,能眺望到很远的地方。常宁能看到埋锅造饭的禁军,也能望见远处穿梭在田亩间的农人,以及气喘吁吁爬山的刘总管。
天空淡蓝,云采浓白,日光微盛,但在秋日里并不灼热,只是有些晒。
微风拂面,李稷神情总是淡淡的,好似对这些都不大感兴趣。
常宁禁不住喟叹:“殿下您要是个小花仙就好了,只有我拇指大小,我捧在手心里,能看一天又一天。”
花朵姹紫嫣红,柔软易折,染上朝露微雨时,更是美丽动人。
像是常宁说要将人捧在手心里时清脆中带有轻柔的语调。
李稷眼睫颤了颤,“怪力乱神。”
常宁道:“不怕。真有怪力乱神才好呢,那殿下一定能早早好起来。”
每见常宁,如见一池春水、一缕清风。常宁哄人的每一句话,总是轻易便能出口。李稷不知常宁是否对旁人也如此言语,亦不知常宁这话中究竟有几分真假。
但常宁水润的桃花眸看来时,对上那湛湛含笑的目光,李稷便再难分辨下去。
常宁托腮看他。
他长得可真好看,安安静静一言不发,却会认真听常宁说的每一句话。
她从前为什么会嫌弃他不太说话呢?
空智大师在降月行宫等候他们。路程并不远,入夜不久,一行人就到行宫了。
降月行宫风景秀美,有许多温泉,对养伤大有裨益。
行宫里常年有宫人洒扫养护,但寻常没什么人过来,便有些冷清。李稷此次出行带了不少人,倒是让行宫里添了几分人气。
空智大师眉眼慈和,俯首立掌时,锃亮的脑袋映着烛光,便仿佛有一层温暖明亮的光晕,看得常宁心痒痒。
原来光头这么有气势。
沐发也方便。
她也想剃光头!
空智慈和的目光望向常宁,寻到故人的痕迹,点头致意,复又对李稷仔细探查。
常宁眼巴巴看着,心跳得一下快过一下。空智稍有拧眉变脸的苗头,常宁紧跟着就一个激灵,紧张得要死。
“如何?”常宁嗓音发紧。
空智道了声佛号,“五成胜算。”
李稷始终面色如常,“大师只管医治,后果如何,孤一力承担。”
五成胜算,又是给贵人看病,能出手已是看在曾经的情分上。
空智拨拨佛珠,“天色已晚,明日再行诊治。只是贫僧这法子,痛得很,还望施主周知。”
李稷道:“无妨。”
空智告退,常宁去送他,顺便将爹娘的信转交给空智。
信封得很妥帖,一路行来也没留下褶皱,足可见送信之人悉心爱护。空智抽出信纸,一目十行地看过,弯唇颔首,“阿弥陀佛。贫僧昔年为两位施主所救,如今能帮到小施主,也算因果相报,斩断一分尘缘。”
常宁也笑眯眯学着他打佛偈,“可是大师,因果无终,您帮了我,却又与殿下牵连。入红尘里斩尘缘,果真有修成的那一日么?”
空智也不恼,眉眼依旧慈和,包容一笑,“贫僧亦不知。你父亲当年也是这般问贫僧,如今你也来问,贫僧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佛的通透智慧,贫僧这些年也在琢磨,却始终悟不透,也修不出长生。但贫僧游遍高山大川,一路化缘行医,修得不过是个问心无愧罢了。”
“受教。”常宁大受启发,真挚道谢。回程路上,常宁便又想起严先生殷殷叮嘱,道是问心无愧方为上上策,低低一笑。
同李稷待在一处,偶尔是极麻烦的。他出身皇家,自小便前呼后拥,侍候的宫人多得惊人。即便是到行宫暂做调养,降月行宫中心的这座宫殿里,尚衣、尚食、掌医、掌筵、典设郎……林林总总许多人,看得常宁头晕眼花。
常宁也是被捧着长大的。但姜夫人放纵常宁恣意行事,却不许人奢靡成性,也不许人放浪不羁以致蔑视科条性命,更着重教常宁一朝覆没东山再起的本事,时常随行侍奉的,只有书剑一个。
尽管李稷会挥退宫人,但总还是有许多人明里暗里散在四周。
常宁偶尔有些不痛快,多数时候还是能装看不见的,毕竟她找是李稷,又不是李稷身旁的人,目的达成了,高兴还来不及。
如今踏过殿门,就见一身雪白寝衣的李稷靠坐在椅子里,发尾犹带浅淡的潮湿水汽,墨发半披散着,眉如刀裁,冰雪塑就一般。
“殿下,你真好看。”
李稷颔首:“你也是。”
“那当然,”常宁微昂下巴,眸光还是忍不住去瞥李稷。或许是病痛,李稷近来愈发缄默寡言,但少了些许锋锐。常宁就这么看着他,甚至觉出几分乖巧来,就知道自个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常宁就喜欢乖乖巧巧的,如今看李稷越来越顺眼,什么喜欢的都想往他身上搭,哪怕不般配也能搭得津津有味。
但今夜与李稷闲谈时,李稷几度出神。
常宁倒了杯温热的茶水,塞进李稷手里,“你就捧着,很暖和的。殿下别怕,医者诊病,总是要往保守里说的。口中说是五成胜算,实则要比五成高一些,越早就医越好。何况殿下吉人天相,福气绵厚。”
“再说了,就算我们真的很倒霉,那也不耽误我们开开心心啊。虽然那把轮椅不中用,但我依旧能带你跋山涉水。”
“孤非是忧心此事,”李稷眉头舒展。常宁安慰人的本事并不高超,但她这般怡然自得,却很能驱散阴霾。
李稷沉吟:“寄希望于他人的怜爱,也并不牢靠。”
常宁眸子睁大,“什么意思,你不信我?”
李稷微笑:“人心易变,孤只是提醒你。”
阴阳怪气?暗中敲打?
常宁有些恼,一摊掌心,“那我用不着提醒,我可比谁都容易变。”
她随意地倚在椅靠上,借烛光打量自己衣袖上的纹饰,忽觉一道探究的目光,看得她脊背发凉。待常宁四顾看去时,只见垂手静立的宫人和低眸品茶的李稷。
姜夫人耳提面命教了常宁许多,唯独少言这一条,常宁如何也做不到。祸从口出的道理,常宁早就晓得了,可要常宁闭口不言,那真是有够要命。
常宁咳一声,“殿下,你刚刚是不是背地里骂我了?”
李稷摇头。他近日进膳以清淡为主,又总灌苦药汁子,本就锋锐的脸型,增了消瘦,更显苦情。
常宁暗忖,她也是嚣张,居然用苦情来形容一朝太子。但常宁总归有些动容,不愿意同病人计较太多,“我确实善变,也确实易变心,但我也是有原则的。我绝对不会脚踏两条船,您就放心好了。”
李稷垂下眼睫,“可是真的?”
常宁连连点头,“真的真的。”
少年人的情意如秋夜凉风,稍纵即逝。即便夜风阵阵而来,也终究不再是拂面而过的那一缕。
即便不抬头,李稷也能想见常宁的模样,定是双眸湛湛、灿若星子,盈满真挚。
真是天真呵!
李稷缓声问:“你往后预备做些什么?”
常宁冥思苦想,“要不我学严先生,也去做夫子好了?”
李稷笑了:“就这点出息?”
常宁恼羞成怒:“桃李满天下的乐趣,你不懂。”
实则常宁也不大懂。但这么随口一提,常宁却又不可自抑地畅想起来,最后悲哀地发现,她可能连学生都招不到。
呜呼哀哉!
李稷亦不知,这般白净的脸,几息之间神色百变,最终竟一副万分委屈又扼腕叹息的模样,看得他也跟着眉峰微耸,“怎么了?”
常宁义愤填膺:“庸师误人呐,殿下。”
李稷:“孤只听真言。”
常宁抿唇,“好吧,您可别生气。我喜欢和姑娘家相处,但我只知道富裕人家会给女孩子单独找西席,却没听过有哪家学堂招女孩子的。”
李稷有些气闷,“你这么个堂堂正正的男儿郎,若是奔着喜欢姑娘家去,连上门做西席都没人敢收。”
常宁愈发悲伤,本想迎风落泪烘托氛围,没成想竟落不下来,只得轻咳一声,“哎呀,以后再说。若我能活到八十岁,那还有六十多年等着我呢,总有顺心如意的那天。”
眼看时辰不早,常宁便笑吟吟告退了。
李稷目送常宁走远,收回目光。
常宁既没有开疆拓土的志趣,也没有安定天下的野心。
连志向都这般短小,为何心窍却不能也小些,小到只装得下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