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替嫁纨绔 > 第 2 章
    02

    含蓄拒绝了小宫人的热心帮助,乐善拿指腹蘸取了药膏,对镜抹上那道红痕。

    这一日,乐善始终有点心不在焉,大概是那药膏的影响,她老觉得脖子后凉飕飕的,仿佛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小宫人不谙世事,纯稚可爱,真道她是受了蚊虫叮咬,午后又殷勤送来了防蚊的香囊,请她佩戴。

    乐善道了谢,站在门边,有一搭没一搭和小孩子套起了话:“嬷嬷真是火眼金睛,这么一点叮咬,不痛不痒,我都没能察觉,更遑论旁人了。”

    小宫人感同身受地猛点头:“是了,嬷嬷厉害得很,就好像头顶上还长了只眼睛。”

    “尽管唬人,头顶上还长只眼睛,那不成了二郎显圣真君吗?”

    小宫人怕她不信,说真的:“前儿宫宴上贵人们剩的乳羊饼,我对门的七巧偷偷昧了一个,那么烫,贴胸捂着居然一声不吭。最后还是给嬷嬷发现了,狠狠挨了一顿板子,现在人贬到掖庭浣衣去了。”

    “乳羊饼啊,说不定是嬷嬷手下哮天犬作的祟。”乐善调侃着,话音一转,“对了,她叫你送药来,没再说别的?”

    “没有啊。”

    “没再说到我吗?”

    小宫人使劲回想了,然后拨浪鼓似的摇头,总算逗笑乐善,她回身取来一片银叶子,“拿着,谢你的香囊。”

    小宫人得了赏,蹦蹦跳跳地走开了,乐善抱臂立在值房前,反复琢磨莲嬷嬷的用意。其实她遣来小宫人委婉提醒,是示好,亦或示警,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莲嬷嬷那双如鸷鸟锐利的眼睛,究竟察觉了什么?乐善不敢往下细想。

    无论什么——乐善悔之不及,昨日出门一定没看黄历,尽撞倒霉运了。

    ……

    第一是不该来这寿宴。

    然而,永福县主的寿宴当真称得上一句热闹非凡。

    都赶得上办堂会的架势了,又是请范楼的大厨做席面,又是请江南的名班唱大戏,早半个月就张罗起来,声势浩大。老县主辈分高,儿子又是当年跟着皇帝靖难的功臣,又和宫里结了姻亲,满雒阳的命妇们哪有不唯她马首是瞻的。

    一大清早,陈府前门那条街就走不通了,前车的宾客尚在府第外与主人家作揖道贺,后车赶来拜寿的还堵在最南边的开阳门,八街九陌,真可谓是车如流水马如龙。

    宫里的荣宠也在这时到了。

    乐善跟在梁内人身后进去,为首的永福县主身着诰命礼服,带着子孙、女眷谨候在大厅。见着宫里仪仗,众人齐齐跪伏,老县主也由左右搀扶着弯了膝,即刻就要拜倒。

    才刚做个规矩,就有小黄门上前给扶立了,梁内人笑:“娘娘有言在先,老祖宗今日是寿星,虚礼尽可以免了。”

    老县主感激涕零似的,忙点头说:“敬谢娘娘体惜。”

    大厅里陆续搬进来十几台箱笼,依次打开箱子盖,里面是千卷的祝寿图、百尊的无量寿佛以及八只万年灵芝。梁内人代宫里一阵嘘寒问暖,然后笑说:“老祖宗,这些是皇后、贵人专给您添寿的。”

    宫里待她这份亲厚,真是叫永福县主万死不辞了,老县主热泪盈眶,一面说着感涕何言,一面颤巍着又要伏倒。

    “嗳呀老祖宗,万万不可。”这回是梁内人亲自给搀扶上了,“当真折煞我也。”

    永福县主的大儿媳陈大奶奶也是个专精人情世故的,见机与女眷团团簇拥上来,热情寒暄。

    乐善隐在欢闹的背景里,将这几幕冷笔记入。

    宫内另有事务,梁内人盛情难却,也只敬了几杯热酒,也就匆匆赶回了。乐善受命掌录,脱身不得,只好留在陈府后苑,在一堆贺寿、打牌、喝茶、看戏的夫人、士女里转来转去,这记一笔,那述一评,端的架势十足。

    别说,小小起居舍人,在她却是家学渊源。河西薛氏门楣不低,自太宗建国起,累世为史官,而她伯父薛翀、兄长薛言更是奉诏入东观,编修国史多年。

    张皇后钦点她撰宫妃、命妇起居注,约莫也有这层考量。但落在旁人眼里全然不是那回事,世人看来,她做女史,不过是沦丧为皇后耳目,数典忘祖,浑不见当年薛氏子弟血溅法场的风骨,骂她两句阿谀奉承,还是轻的。乐善自己心知肚明。

    然而,众人如何不屑一顾,如何避之不及,也不敢当面表露分毫,脸上总是客气相待。

    唯独昌宁公主不同,宴后看见乐善,立刻横眉冷眼。

    “你记的东西拿来我看看。”她径直走了过来。

    彼时,昌宁公主刚和驸马陈菡大吵一架,气得永福县主几乎背过气去,宾客们一半劝,一半拦,忙得团团转。

    乐善就在人堆里,赶巧看完了首尾,谁知道一出来,竟和昌宁公主面对面碰上了。

    昌宁公主讳臾容,也是雒阳城里一号人物。当今皇帝还做秦王那时,就只得这么一个掌上明珠,疼爱有加自不必说,哪怕后来雒阳宫内又诞下了许多的小公主,要论及恩荣,没一个比得过昌宁公主在皇帝心中的份量。

    帝后偏宠,又怜她早早没了生母,凡是要的,无有不给,更是养得昌宁愈发飞扬跋扈。到婚嫁了,怕她性子受气,帝后决定在宗亲里挑个知根知底的,最后选中永福县主的长孙,细论起来也算公主表兄,而且据说人是极英迈不群的。

    可惜两人各有志高,这桩婚从一开始就没牵好,驸马心有怨尤,昌宁嫌他轻慢,夫妻婚后日日唇枪舌剑,有时逼急了眼,拳打脚踢也不含糊。

    这一些事乐善向有耳闻,只管拣些无伤大雅的记录在案,隔日就算张皇后翻来看了,也不好置喙。

    但公主不这么觉得,在昌宁眼里,乐善一介罪臣之女,胆敢窥探她的言行,已是死罪难饶,何况还要记在史册,将这名声流传千年,简直岂有此理。

    对此,乐善当然有自知之明,尽管得了张皇后赏识,公主也不是她得罪得起的,所以凡是有公主参与的场合,她总跟在梁内人身后,如影随形,狐假虎威。

    昌宁见了心里只有更鄙夷的,今日又不巧,正赶在气头上了,她往跟前一站,傅母、丫鬟一大群人就把乐善堵了个水泄不通。

    躲是躲不及了,乐善低眉顺眼,说:“殿下,给您看是不合规矩的。”

    “哦。”昌宁今日是非看不可了,“那你念给我听,也行。”

    “念也不行。”

    “薛女史,你敢忤逆殿下?”公主傅母上前发话。

    乐善说岂敢,岂敢。

    “看来你果真记了殿下坏话,心里发虚,不敢当庭对峙!”

    “殿下何必为难下官。”乐善腰杆更低几分。

    人是点头哈腰的姿态,结果半句不让,硬气得很的哟。昌宁冷冷揶揄:“人挪活,树挪死,这个道理按说薛女史该比咱们清楚才是,怎么现在又不懂变通了?”

    公主这言外之意,是暗讽她曲意承迎,早舍弃了昔日薛氏清正不屈的风骨。

    “殿下言重。”

    这是一拳打进棉花里了,昌宁气得不免大动肝火,正要吩咐左右拿人,好给她一顿教训。

    所幸陈府赶来救急的人这会儿可算是到了。

    “殿下,可找着您了,前面的戏随时开场,大奶奶说就等着您去点戏了呢。”

    好说歹说,昌宁听得不耐烦,终于走开几步,却又停住脚,挑衅似的回头,向着乐善一睨:“不看也罢,但今日的事,我赌你没胆子记。”

    乐善不置可否:“殿下慢走。”

    昌宁总算走了,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一大群人,穿过月洞门都往戏楼去了。

    乐善微微松了口气。

    “薛女史。”陈府的仆妇叫她,“主母特地嘱咐了我们不许怠慢,刚才的事请莫见怪。”

    乐善说不怪,不怪。顿了一下,问:“你刚才说,前面开戏?”

    “是的,您也看看去?”

    去啊,大庭广众,又有主人家在场,昌宁公主奈她不得,反倒是看到自己怡然自若听戏,更会气生气死吧?乐善苦涩一笑,觉得自己倒颇有几分苦中作乐的闲趣。

    ……

    第二是不该惹那公主。

    果然昌宁看到她好端端的现身,还不知怎样的膈应。乐善反而目不斜视,由着仆妇引她到戏楼的偏席上就座。

    公主带头,已先点了几目戏,台下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乐善才坐下,心底已经有点懊恼。在她,其实很少看戏,自然更谈不上喜欢。

    只记得从前家里逢年过节,延请戏班登台,总是连着几天几夜不停歇地唱。她打小就对这些咿咿呀呀的场合避之不及,不过长辈们在,小辈轻易不能离场,只好陪坐,那锣钹一响她眼睛就发直,顷刻就梦周公去了。

    后来因缘际会,有个好老师,教会她看个中的关目情理,倒也肯耐下些性子,慢慢品戏赏鉴——但好戏毕竟是难有的。要是再碰上差些火候的戏目,不过是苦了自己枯坐。

    这日陈府请的戏班,据说是在江州有着赫赫声名的女班,是为着老县主的寿宴狠下了一番功夫苦练的。

    果然前几目的戏,就算以乐善挑剔的眼光来看,也有可圈可点之处。

    “可比起小英的杜丽娘还是差远了。”乐善忍不住摇头,端起茶水润唇。

    说来也奇,下一目戏正是《牡丹亭·惊梦》。主人家正同大家热情介绍:“诸位不容错过,这一目正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他们班主据说就是唱杜丽娘出名的。”

    要说这陈府戏楼的视野,一定也是请了高人来专门设计的,饶是偏席也四面开阔,视线居然奇佳,台上杜丽娘甫一登台,全场一片欢呼,乐善仿佛也有点沉浸其中,茶水端在手里,竟会忘了搁下。

    但这日不知是怎样的缘故,杜丽娘的发挥就有些失常了,尤其唱到惊梦中最缱绻一段,连平日里不经常看戏的人也觉得了,稀稀落落地议论起来。

    陈三小姐——刚才向众人力荐的那位,讪讪地也很纳闷。今日之前她分明检验过许多回《惊梦》,扮演杜丽娘的班主名叫林敷英,表现着实惊艳,叫她看过几遍还是念念不忘,和刚才浑然是两个样。

    一目戏罢了,林敷英在台上款款谢礼。

    陈三小姐就是个痴迷看戏的,近几日和林敷英也很熟悉了,因取笑说:“小英,莫不是近日天气阴晴变化,令你身体不适,不然因何今日扮戏总差些火候?不成不成,害我在姊妹们跟前夸下海口,得多罚你唱一首。”

    这话是找补,也有几分撇清之意。

    “回三小姐,不赖天气。”林敷英实诚,摇了摇头。

    三小姐哪有被堵过话的时候,不依:“但总该有个缘故。”

    林敷英赧然,说:“刚才戏中,见旧主人夫妇赫然在座,不免想起从前主人教戏、姊妹们学戏的光景,一时恍惚,思绪万千,哽咽难言,还望在座诸位宾客宽恕。”

    “那是缘分,何谈怪罪。”

    昌宁淡淡瞥了一眼陈三小姐,说道。跟故意呛她似的。

    公主到底是陈府的媳妇儿,姑嫂之间闹脸色官司,就跟先头夫妻吵架一样,未免叫宾客主人都下不来台。陈大奶奶连忙岔开话题,左右张望着笑问:“真是奇了,小英,竟不知道在座哪位是你昔日旧主?”

    在一片兴致融融的氛围下,林敷英袅袅身形微动,眼见着就要伏身拜候了。

    “经年未见,还是小英眼尖啊。”楼外忽传掌声,有人懒懒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