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会稽之地,历来山川形胜,风光独绝,比之苏、杭也完全不在话下。城南数里可见连绵的山体,重峦叠嶂,常年有云雾缭绕,山下纳三十六源之水,围堤建成镜湖。诸多士夫园亭得以引水,栉比而筑。
江家是会稽当地有声望的士族,尽管半世纪以来稍显没落了,但俗话说的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从南城门望出去,光是田宅江家就占去了近百亩,更不要说城内还有多座名园了,这些延绵几十里的雕梁画栋,无不精工巧作,大有富贵气象。
严妪一进会稽城,不待修整,立刻就照吩咐给江府门房上递了帖。
这时尚在清晨,天刚露白,但没等一时半刻,就有仆妇现身,领着她从侧门进了,经过小眉山,经过小曲桥,经过鲈香亭,最后来到梅花禅房。
仆妇请她在此稍等,说要去回禀三奶奶。放下茶,便离开了。
严妪这一路走来,眼花缭乱,简直不知先看哪里才好。
杨娥所出弘农杨氏,原是旁支,祖上虽然出过一位光禄大夫,但到她们这代,已经式微多年。眼下光维持着表面风光,就很勉强了,哪有闲钱修葺房屋?看上去自然远不如江家这富丽堂皇的楼宇,人走在其间,就好似置身于蓬莱阆苑一样。
严妪心想,来时几位奶奶明明提过,江家如今大不如前,怎么厅殿楼阁这样磅礴峥嵘,没见一点破落相呢?
正暗暗揣测着,一名仆妇走进来,笑说不凑巧:“府里老太太这会儿才要醒了,咱们奶奶正往跟前伺候呢,说怠慢了客人,劳你多坐会儿。”
严妪忙称不敢,又堆笑奉承说:“江三奶奶真有孝心。”
仆妇笑笑没应声,转身又出去,这次直往老夫人的院子去了。
路上碰到联袂来请安的大小姐江敏和七小姐江玫。江玫年纪不大,转年才十九,平日惯是个淘气性儿,当即冲她眨眨眼,笑说:“张妪,我可听说门上今日来了位贵客。”
只怕这边严妪才刚进府,那边消息就不胫而走,顷刻之间满府上下全知道了。张妪也不隐瞒,笑眯眯说:“回小姐话,正是呢,这会儿就让那老妪在梅花禅房候着的。”
江玫好奇问:“真定下让四哥娶那位啊?”
“七妹妹,这话你姑娘家,怎么好说得?”江敏不免要提醒。她自己是大房早出了嫁的小姐,无奈前年丈夫得病死了,因和舅姑相处不睦,索性自己回娘家来住。
江玫吐吐舌头,并不怕她这位大姐姐:“问问而已嘛。真是稀罕,去年她还是我六嫂,今年就变作四嫂了,也不知能不能成…”
张妪哪里敢置喙,只说:“小姐少爷们的婚事当然全听老太太和三奶奶的主意。”
江玫嘴一撇,小声同江敏咬耳朵:“依我看,没人能做得了四哥的主意,祖母不行,我娘更不行。”
说话间,江老夫人住的正院到了。卧室前值守的丫鬟冲她们摇摇头,示意老太太还没醒,江敏和江玫便直接去了隔壁的起坐间里。
正坐在榻上翻看账目的,是江家三房的夫人罗文秀,大房是庶出,二房的主母过世得早,如今江家内宅全由她主持中馈。
江敏刚恭敬地叫了一声三叔母,江玫已经挨过去坐了,扭着江三奶奶的胳膊,说:“娘,我听说杨家小姐的花轿到行馆了。”
江三奶奶推开她热烘烘的脑袋,说:“去去,真没礼数,一个小孩子家打听这个做什么。”
江玫笑嘻嘻地,说:“我这不是为娘发愁,怕四哥不肯去迎亲嘛。”
小机灵鬼一个。江三奶奶看着女儿无奈极了,因为正说到自己心事上。
阖府几百号人虽听她发号施令,把偌大一个府邸经营得井井有条,但到底她是三房媳妇儿,伸手去管大房二房,总有闲话给人家说。
尤其是二房。当年二老爷二奶奶早早的亡故了,留下一个半大的少爷,又不听管,又玩世不恭。江三奶奶不是没暗示过老夫人,就管,也绝轮不到她这个无亲无故的叔母来插手。
老夫人平生向来精明,这事上却含糊,只说:“你是他长辈,就该多多管教他。”
江三奶奶暗地里也跟张妪抱怨过,说:“老太太是自己管教不了了,所以才借我的手来管。这是让我做恶人呢。”
虽然和弘农杨氏的婚约,确实是她先跟老夫人开口说的退婚。因她着人去打听了,那家小姐娇气,动不动生病,日后嫁来生儿育女,有得拖累。
老夫人答应了,在她是意外之喜。
然而她不知,老夫人心中也另有一番考较:女方毕竟是弘农杨氏的小姐,虽是旁支,不像先前那样兴盛,根底还是在的,和他们退婚不值当,干脆换个少爷顶上,只是大房是庶出,就怕杨家觉得堕了身份,不肯答允。
环顾江家,竟只剩下二房的独子江萼了。
江萼的父亲行二,素有早慧,曾是老夫人最得意的儿子,读书、科举、做官…江家的未来全压在江二爷的身上,喘不过气来。最后不知怎么被贬在家,竟郁郁而终。
江萼是随了他父亲的脾性和母亲的美貌,漂亮里带有几分乖戾。
江三奶奶也自忖拿他不定,因为他既不像膏粱子弟那般轻佻无赖,又不像花花公子只管纸醉金迷。
和他们都不一样,江萼的纨绔,更多在他自己享乐之事上穷尽奢靡。鲜衣、美食、古董、园林…就没他不爱,没他不精的。
这样一个爱癖成痴的人,肯甘心娶一个旁人不要的女人为妻吗?江三奶奶很感到忧虑。
思虑间,丫鬟挑了帘走进来,说:“三奶奶,诸位小姐,老太太醒了。”
大家忙起身了,进去隔壁卧室依次请安,又伺候老夫人用早饭。
江三奶奶趁席间吃饭,说了梅花禅房那人。杨家递拜帖,言说要跟他们仔细商议迎亲细节,其实变相是提醒。
江家没人去迎,江三奶奶少不得要为自己开脱一回,笑说:“早些时日也来了信的,是媳妇儿一时疏忽了,没想到他们比预定的早到了,城门口漏了人没去迎接,就怕新妇以为我们家怠慢。”
老夫人先没什么反应,只说:“你也忙。”也就揭过不提了。
用过了饭,两位小姐见机告辞而去,江三奶奶和张妪一边一个搀扶着老夫人往堂屋去。老夫人信佛,每日功课必不落下,要在佛龛前敬拜一炷香。
虔诚敬完香了,老夫人这才想起似的,问左右道:“这一向没见燕客,他去了哪里?”
燕客正是江萼的表字。
江三奶奶不好说,使了个眼色,张妪上前一步,弯着腰说:“回老太太,四少爷近日忙着置办城内的花灯会呢。”
“自己正事不管,一味不务正业,这该是他一个堂堂正正的少爷去做的活吗?”
老夫人冷哼一声,底下人都屏住呼吸,完全不敢置声。江三奶奶忙笑着开解,说年轻人爱玩,也是常事…老夫人马上就发了火。
“他爹在他这个年纪已是进士及第,就是他六弟,明年也一定能高中进官,只他一个玩世不恭,到现在了还一事无成。”
“叫他立即来见我。”
……
梅花禅房内。
热茶换过三杯了,才有个小丫鬟现身,冲严妪点头说:“请随我来。”
小丫鬟带她走夹道,过角门,东拐西绕,蹿进了正院的小阁间里。严妪虽然稀里糊涂跟着在走,心底明亮,忖度着问:“是老太太召见吗?”
小丫鬟没说话,指手示意她候着此处,然后关门离去。
等了这许久,还打哑谜,江家显然有意轻慢。严妪沉不住气了,眼见窗户半开,于是走了过去,令她惊讶的是,从窗口这位置,居然能清楚看见对面堂屋内的情形。
正前居中的案几上供着一尊佛龛,香火袅袅,已燃烧过半了。主位暂没有人,但底下太师椅上已经坐着两个男人。
其中一个坐得靠外面些,因背对着,完全看不见他脸,只看身形倒是很高挑。另一个坐里面些,倾着半个身跟靠外那人说话,能看得见一半英俊的侧脸,他眉眼间有促狭意,正带着一点微笑。
他们交谈的话清晰落到严妪耳中。
“祖母叫你过来,你也猜到是为了什么吧。”
“不知道。”
“少跟我装,杨家的花轿今早就进城了。”
“嗯,现在知道了。”
看来这一个就是姑爷了,严妪暗忖,只可惜没看见长什么样。
“新郎官,你就不打算去见见你的未婚妻?”
“少来,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你心里堂亮,祖母不会答应你不娶她。”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真是无情,人家千里迢迢的来。”
“三哥,你对她这么好奇,要娶请便。”
那人不耐烦地转开了脸,严妪总算是看清了他的样子:尽管拧眉不豫,也完全掩不住那双桃花眼中不觉流露出的风流韵致——真是天生的漂亮皮囊。
“胡说八道。”
江老夫人从旁边暖阁走了出来,听见他们之间的对话,不免大动肝火。
两位少爷都站起身来,叫:“祖母。”
江老夫人眼神先在江三公子江蔺身上停留一瞬,以示警告。再看向江萼:“收起你素日的轻薄样,杨家小姐出身书香门第,和你身边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不一样,别叫人家看轻了江家。”
“遵命。”江萼随口敷衍。
对他的态度,江老夫人早见怪不怪,只吩咐管家,说:“近几日盯紧四少爷,别让他出门,吉日一到,立刻给我押去迎亲。倘若有误,我唯你是问。”
老太太下了禁足令,底下江蔺看热闹不嫌事大,偷偷冲江萼眨眼,像是在说:看吧,就算你不同意,也拗不过老太太的脾气。
江萼视而不见,懒搭理他。
……
严妪还没回来,红夫已经从周羣那里带回了确切消息。
红夫说:“据说江家现在也一团乱麻,江老夫人要四公子换娶,但他不乐意,所以迟迟没做迎亲的准备。”
不出乐善所料,一个不愿嫁,一个不愿娶。
“既然他们也定不下谁来娶,何不干脆退婚?早知道我小姐也不必受这闲气,薛小姐你也不必不辞千里过来了。”
乐善竖指在唇边,提醒她小心隔墙有耳。
红夫忙噤声了,忽然心中一动,忍不住开口:“既然没人迎亲,正好我们打道回府,不嫁他了!”
乐善摇头,说:“到这一步了,已经不关乎退婚了,他们根本没把新妇放在眼里,就算我们即刻启程回去,也无法改变被冷落的事实,最后世人只会耻笑蕊珠小姐…”
到时,杨家绝不会为这孤女出头。
她的分析不无道理,红夫悚然一惊,赶紧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光等也无济于事,四公子又不情愿,除非江家把他绑了来迎亲。”
“就算绑了他来,心不甘情不愿,不过是给世人看去笑话。只怕成亲后,三姑六婆有的是刁难…”
红夫没精打采,喃喃说:“是啊…那该如何是好?”
她问了,乐善也就认真地想了想。
“只好请他心甘情愿地娶我了。”
红夫就这点最好,压根没觉得她大言不惭,反而真心请教:“怎么个心甘情愿的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