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远处吹过,卷不动满地金黄,只带来一丝浅薄的燥意,飘过皮肤,干巴巴的。
田埂旁,几道瘦瘦的身影正猫着腰,一刀一刀地割着麦子。
动作不快,但一刻没停。
穗瑶穿着一件洗得褪了色的防晒衣,帽檐压得很低,脖子上缠着条湿毛巾,整个人几乎被包得严严实实。
太阳逐渐从地平线那头爬出来,光一照,就晃得人睁不开眼。
汗水从额头往下流,沿着脖子滑进衣领,后背早已湿透。鞋里也是潮的,脚底黏糊糊地贴着袜子。
她摘下帽子,用毛巾抹了把脸,又迅速戴回去。
防晒衣是前阵子网上买的,和客服磨嘴皮子好久,才省下五块钱。
结果拿到快递的当天,下水没搓几下,就掉了色。
哎呀,果然便宜没好货……好气呀!想着想着,远处有人喊道:“幺幺,你歇一歇嘛!你才考完,莫要第一天就累着咯。”
穗瑶立马直起身,挥了挥手,笑着说:“奶奶,我不累,我精神着呢。”
说完,把镰刀拽紧,继续弯腰干活。
田野里没了说话声,只剩麦芒断裂的“咔哒”声,在热气里一下一下敲着。
她没说,其实头有些发晕。
也没说,昨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凌晨。闭上眼,全是老人佝偻着背的样子。
原本考试前一天,两位老人来县城看她时,她随口问了一句:“家里的麦子,是不是熟了呀?”
赵德财当时笑了笑:“熟咯,等这几天过了,我和你奶再慢慢割。”
她一听,立马皱眉道:“别,我考完正好能干活,这么热,您俩别下地了。”
“要你操介个冤枉心干嘛啊?”穗香拍了拍她的手,语气半嗔半笑,“我们两果人干得动,你只管好生考试撒。”
她刚想开口,却小腹一缩,便没再多说什么。
高考那几天,正巧赶上了例假的尾巴。
舍友里有人每次来都疼得打滚,起不了床,她倒还好,只是偶尔小腹发胀,不太严重。
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学着室友吃了一颗布洛芬。
或许是第一次吃,药物的镇静效果格外好,考试期间,她肚子没疼,人也跟着沉稳下来,做题的状态居然比平时好多了。
考试那几天,家里人一直在县城陪着她。
为了省钱,只订了一个房间。
穗香跟她挤一张床,赵德财就白天陪着吃饭。
两位老人怕外头饭馆油大、菜不干净,会让她吃坏肚子,硬是从家里带了电饭煲,还专门买了个小电锅,每天变着法儿在宾馆里给她煮饭烧菜。
考完数学那天中午,穗瑶泡着脚,一边夹菜一边问:“爷爷呢?”
穗香捧着小碗,把鸡腿拨拉进她碗里,头也没抬:“回去了撒。”
“回去干嘛?”她皱眉道,“大中午的,外面三十多度,他去干嘛啊?”
“你爷爷呀,年纪大咯!老腰不中用了撒,我就让他回去歇会儿嘛!七晚饭滴时候,再果来看你。”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那他不能在宾馆休息啊?”
“他睡介个,列你午休躺哪喔?”穗香笑着扒饭道。
她小声嘀咕:“天这么热,别来来回回的,要是中暑了怎么办。”
“瞎说八道!坐个公交车有莫子累滴?你爷爷嫩精个人,你老四操心列些友地摸得。”
她没再说话,低头咽了一口饭菜。
穗香夹了口青菜进她碗里:“幺幺,你好生考试,莫想列么多。”
晚上吃饭时,赵德财果然出现在了房间里,笑呵呵地一屁股坐下:“今天的菜看上去不错嘛。”
穗瑶当时没多想,只觉得爷爷休息了一下午,果然精神头好多了,脸上都带着笑。
可等她考完回家,才知道,那几天爷爷到底去了哪儿。
自家那几亩田里,有一块地靠着村头。赵德财一向最看重它,说那块地面平、麦长得好,亩产高。每年麦子一熟,就从那儿开始割起。
谁知她回去一看,那块麦地竟已经收了一半。
地头上,麦秸整整齐齐地立着,一捆一捆,全是手起刀落的利索痕迹。
穗瑶站在地边,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是啊,家里人最了解她,知道自己孙女的性子,向来言出必行,且执行力强。
说考完后割麦子,就会考完割,甚至不会等第二天。
她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吸了吸鼻子,把翻涌的情绪硬生生咽回喉咙里。
像是把天上那颗烫嘴的太阳,也一并吞了进去,烧得整个人都麻了。
嗓子一哽,她赶紧低头,故作轻松地说:“明天一起割麦子吧,干脆这几天就全割完。”
麦子越割越少,头顶的阳光却越来越毒。
如同炸开了一团火,直往皮肤里钻。田埂边的小水壶早已晒得发烫,穗瑶喝了一口,感觉嗓子被灼了一下,辣得离谱。
割了一上午,三人才终于歇下来,坐在地头吃口饭。
赵德财从布包里掏出几个煮鸡蛋,还有她爱吃的芹菜炒肉,是中午特地赶回家炒的。
穗香一边把菜递过去,一边唠叨着:“幺幺,你多七点。”
穗瑶接过饭盒,心里冒出个念头:今天的太阳真毒啊,跟初三毕业那年暑假一模一样。
那年中考成绩出来,镇上的老师们都夸她:“考得不错,进县一中没问题。”
“你这分数,说不定还能进实验班呢。”班主任笑着拍了拍她肩膀。
她也不是没动过心。
那年,县一中出了个考上清华的,消息传得整个镇上都沸腾了。
大家说得玄乎其神,仿佛只要走进那个校园,就半只脚踏进了名牌大学的大门。
身边很多同学都无脑冲了,她却去问了奖学金政策。
县一中是公立没错,但奖学金基本都砸在了年级前十身上,中游生呢,大多只能靠贫困补助。
她心里明白,自己在镇上是尖子,可一中高手如云,去了也不过是个普通学生,自知还不到“优等生”的地步。
可爸妈早就不在了,家里就剩她跟爷爷奶奶三口人,一年四季靠种地、卖点菜凑日子。
……能有多少钱呢?
县一中听着光鲜,可却是一个学费、住宿费和生活费全靠家里供的地方。
她不敢“靠家里”。
每当想到那几千块,够奶奶吃半年高血压药,就觉得自己哪来的脸去拖累他们。
就在这时,县里另外一家私立高中专门来镇上“挖苗子”。
招生老师找到她:“你来我们学校吧,只要成绩稳得住,学杂费、住宿费全免。考得好点,每月饭卡里还有五百块补贴。高考考上一本还有奖金,四年大学学费我们包了。”
她当时盯着那张协议没说话,心里却已经七七八八地盘算完了。
她试着问了句:“那要是考上211、985呢?”
那老师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保底五万块!你要是真考上,我们学校招牌都能擦亮一圈,能说咱们出过名校生了!”
她低头笑了笑,没再犹豫,提笔签下了名字。
那是穗瑶第一次——没有听从大人的安排,而是自己,在明知“什么才是理想”的前提下,做出选择。
是第一次直面资源不对等的现实,也是第一次,真正握住了自己人生的方向盘。
她咬紧牙关,选了那条最省钱的路。
从那天起,她开始明白:人生很多时候,不是你想去哪儿,而是你得先掂量清楚,你到底能去哪儿。
事实证明,她选对了。
她仅仅是拥有了一点点不必为钱发愁的条件,便在学习上如鱼得水,轻松顺畅,次次考试都稳居前列。
县里的两所高中虽各自为政,但信息照样互通。
高二结束那年,隔壁一中听说了穗瑶的成绩,特地派了年级主任来挖人:“要是转来我们学校,说不定能冲进 top2呢!学费我们也全免,你只管安心念书。”
“你不想成为那个时隔三年、能考清北的全县第一吗?”
那老师看她的眼神,像是在说:这么好的苗子,怎么在那边学校呢?太可惜了!
她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一来是因为母校曾拉她一把,她向来恩怨分明;二来,是她很清楚,以自己的起点和眼下的实力,已经摸到天花板了。
她不是不聪明,也足够有野心。
有时也会忍不住自恋:若从小就接受更系统的教育,或许凭我的脑子和劲头,只要不跑偏,别说国内top院校,可能连常青藤都有希望呢!
可惜,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
清北,是这个只有一所211的高考大省,几乎所有学生都触碰不到的梦。
而她是个很现实的人,不想走不现实的路……
如今这个暑假,穗瑶虚岁十八,离成年只差半个月。
是人生第一个不用写作业、不用背书、不用准备下学期、不用参加期中考试和小测验的夏天。
按理说,该是用来休息、追剧、打游戏、恋爱、发呆的时间。
但她没有。
她的手掌起了血泡,汗水浸透后背。
太阳晒得眼皮发烫,麦茬钻进鞋底,一根根地刺穿袜子,脚底阵阵作疼。
可她只是低着头,沉默地割着自己的人生。
中午匆匆小憩,下午又继续下地干活,一直到天边染上橘红,麦子才全数收完。
夏天的村庄安静地定格成一张老照片,麻雀落在房檐上,咕咕几声,又飞远了。
赵德财坐在小板凳上,低头磨着镰刀;穗香在屋里洗衣服,搓衣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穗瑶擦了擦额头的汗,抬眼看着那间土砖砌的老屋——低矮,一层,年久失修,墙皮掉得东一块西一块。
家里没有空调,风扇“吱呀吱呀”地响,坏了好些年也没舍得换,但还能凑合吹。
每年夏天,都跟蒸锅一样闷。
洗澡靠烧水壶和大水盆,她小时候常一边哭一边洗,水不是烫得要命,就是冻得勾魂。
她还记得,前年县里下暴雨,她放假回家,远远看到村头一户人家的屋顶被雨冲塌,老太太坐在泥地里,哭得撕心裂肺。
那天她回家后,一句话都没说,但心里悄悄打了个结。
……是不是只要考个好大学,就能把这些改变掉?
可她明白,这不是一句“好好学习”就能解决一切。
人生太长了,要是只用做卷子,那该多轻松啊。
她愿意,一直考下去……
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天还是热得发烫。
穗瑶在镇上的烧烤店打工,刚把几箱可乐搬进冰柜,老板在后厨冲她喊:“你手机响了!”
她赶紧擦了擦手接起来,电话那头的声音满是喜悦:“幺幺!你通知书送屋里咯!”
她骑车回家的时候,天色正暗,蝉声聒噪。
把爷爷奶奶一左一右拉过来,一起坐到饭桌边,小心翼翼地拆开那封红得发亮的信封。
那么大一张录取通知书摊在桌上,两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呆了几秒,还是不敢相信。
“幺幺你、你真的考上了啊!”赵德财嘴唇直抖,说话都有些打颤。
“嗯。”她笑着点点头。
“我滴幺幺出息咯!”穗香抹着眼角说,“你四村子里头抵仪果考上伯京滴大咻森,薅厉害呦!”
穗瑶低头笑了笑,心想:老人呀,不知道什么985、top几,也听不懂那些名校背后的排名权重,只知道这是“在北京”的大学,是她孙女考上的。
“夭夭好厉害噢!列可是伯京的大咻!”穗香握着通知书,忍不住一遍遍摸着那金色的烫字,手指发抖,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不止呀,还是重点大学!”赵德财咧着嘴,不停地念叨,“小……咳咳,小心点,别摸坏了。这下我们穗家的娃娃,也出息咯!”
穗瑶也笑起来,扒了一大口饭。
“我拿了奖学金,奖金有五万块呢。”她抬头,语气轻快地宣布人生第一份胜利果实。
有了钱,终于能修房子。
能修的地方,全都修了。
换了屋顶、砌了新墙,还添了个真正意义上的卫生间。
考虑到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蹲下不方便,装了坐便马桶,旁边还贴心地安了扶手。
淋浴区也有,防滑垫、抓杆,一个不落。
卧室床头也配上了智能装置,是她从网上专门挑的,带一键报警功能,只要老人一按,她手机立马响。
穗瑶心想:毕竟要去外地读书了,就算自己不在家,他们也能安心过日子。
她一点一点地在网店比价,抠抠搜搜地挑东西,钱就跟沙子被风吹走似的,一下子就只剩几千块了。
但她不后悔,甚至觉得值。
这个破旧的老屋,是爷爷奶奶撑起来的家,她得让他们住得像个人住的地方……像个家!
至于自己的学费嘛,她申请了贫困生补助,又果断去办了助学贷款。
学校的低息贷款政策,她在网上看了个遍,把条件、流程、还款期都背得滚瓜烂熟。
“羊毛不薅白不薅,”她一边在申请页面上敲字,一边小声嘀咕,“我又不是赖账不还。”
从小到大,穗瑶看到别个同学家穿得体面、说话大方的亲戚,她就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冒出一个想法:哎!我们家真的太穷了!我要快快长大!去打工挣钱!!!
可越是长大,她就越好奇。
……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一种工作,既稳定、还有假期、还能赚大钱?
高三时,穗瑶的个头一下子窜到了一米六八……点九。
她站在镜子前扒拉着自己,脑袋里满是问号:欸?爷爷奶奶个头都不高啊,难不成……现在生活条件比以前好,学校食堂油水足,穗家的上古基因终于觉醒了?!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终于能进那种对年龄不那么严格的黑网吧了!
两块钱一个小时,太划算了!
她偷偷摸摸地戴着口罩,压低声音拜托网管:“哥,麻烦给我开下这台机子。”
语气小心翼翼,甚至透着一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