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四年级的暑假到来了。
幸好江父江母常常忙到很晚,他们不在家时我也有空练琴。
这《土耳其进行曲》愣是硬生生地给我练下来了,但不只有我的“勤奋练习”,还有江见微的身体渐渐显现的“肌肉记忆”加成。
我和江见微除了在网球班、奥数班见面以外,就没有再相约见面了。
他一贯每日给我报备AQ农场收菜,并且还是晚上准点九点五十九分,紧接着十点整发一个晚安。
我都没有回他。
我们心照不宣地,没都没提起那一天的事情。
到了比赛那日,我跟着江母一同前往市艺术学院。
在后台收拾、整理着。
没想到江见微小的时候上台表演要化这么浓的妆。
我看着镜子前的江见微被小姐姐“收拾”的模样忍俊不禁。
“笑什么?”
清冷的女声从身后传来,我整理表情抬头,正对上了江母那深不见底的眼睛。
她垂眸看着我,眉眼如淬了冰的刀,素黑的裙口别这样银质的胸针,折射出冷硬的光。
“没什么。”
我立刻端坐着。
她指尖摩挲着耳垂下坠落的细闪耳坠,这个摩挲地动作和江见微在考试时思考的模样如出一辙。
紧接着,她突然伸手,我下意识瑟缩,然而她只是抚平我翘起的衣领。
“我从没见你笑的这么开心。和我分享一下吧。”
她看着他眼尾的细纹随着微笑轻颤,却琢磨不透她这句话所表达的是什么含义。
忽得,一旁的旧钢琴上响起的弹奏,是江见微来了,他正在弹奏《G小调巴赫》。
我和江母下意识看了过去。
这首曲子本应属于平均旋律,是一首平平无奇的指法练习曲目,却在他的弹奏下变了味。
像在给谁发出警告。
高中三年,我与江见微同班。
老师让我们通过成绩选择自己想要的座位,我为了能拥有和江见微坐在一起的选择,每次考试都尽量考最高。
只能说,我的成绩也是因为他被迫提了上去。
小学的我还没有被父母给予厚望,但自从那一次月考破天荒进入年级前六以及往后的每一次都拿到了鲜红的奖状,我被家里赋予了厚望,他们都积极地给予我鼓励,认为我会是家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
高二那年,我的成绩有幸排在了他第二位——也就是,年级第二。
我和他做了同桌后,翻过他的语文课本。
在打开封面的第一页上,除了有写他的名字以外,还有《沉静如海》四个字。
后来我去网上查询了一番,才知道那是一部法国电影。
“哥,来和我看个电影。”
为了尊重看电影的仪式感,我从便利店买来几包薯片,邀请哥哥沈澜川一起。
“怎么想看电影了?”他顺势坐在我一旁,“你去哪里搜来的这么老的片子?”
“甭管这么多。”
“啊~法国少女和德国上尉的二战凄惨爱情故事啊......你有喜欢的人了?”
我转过头去疑惑地看着他,“看个电影你从哪冒出来的这问题?”
“你平常不都看什么漫威吗?哪有什么闲工夫看什么爱情片?还这么文艺?”
电影正在播放着,我和哥哥一边看一边交流。
“没有,学校老师提到了,来看看。”我胡乱回答。
片子里,法国少女珍妮是一位钢琴老师,德国侵占法国后,她的房子被德军征用。
于是,德国军官维尔纳住了进来。
起初,珍妮和她的祖父对他充满了敌意与冷漠,始终保持沉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逐步了解到这位维尔纳是因为家族传统被迫参军。
他爱好音乐,对法国文化也很尊重,内心厌恶战争。
“所以,他们两个是在相处中产生了情愫,但是因为国家的对立让他们在相处中充满了矛盾和挣扎?”哥哥口中的薯片还没啃完。
“看起来是的。可是,你怎么看出来他们产生了情愫?”
“笨,我看你是学笨了,你看他们那个眼神交流,还有他们各自从钢琴里弹奏出来的节奏变化。”
“感情不应该是要说出口吗?不说对方怎么知道?”
整片电影里只有男主独自对她说话,只有最后维尔纳被派往俄国前线的时候,珍妮才对他说了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再见。”
“感情也可以被看见的好吧,小屁孩。就是需要花费点心思仔细去看才能看到。”
最后,哥哥回答了我。
片子末尾,珍妮通过《G小调巴赫》提醒维尔纳,延迟了维尔纳出门的时间,因为她看见有人在维尔纳的车底装了炸弹。
因为她的弹奏,他躲过了一劫。
江见微弹奏的《G小调巴赫》和影片中如出一辙,我看向江母,她正摩挲着自己的翡翠戒指。
难道江见微是在提醒我,她察觉到了异样还是......
我突然发现,我对江家一无所知。
江家那严苛的培养模式,还有报那么多培训班,参加那么多比赛究竟是为什么。
他母亲此刻内心所想的又是什么。
如果现在是真正的江见微在她身边,他会说什么?
“我笑,是因为我对这次的比赛有信心。”
我最终说的,是她可能想要的期待。
只见她深吸了口气,声音里像包裹了蜜,“是吗?那你可别让我失望。”
她似乎在对我说:你是我精心培育的种子,必须长成我期待的模样。
否则,你将接受我的“修剪”。
“我去观众席了,期待你的成果。”
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头,原本轻盈的身体似乎多了些担子。
她走后,江见微向我走了过来。
“你来做什么?”
我没好气地撇过眼去。
“来看你,你第一次比赛,担心你紧张。”
我忽然想起和哥哥看《沉静如海》的那个夜晚,他同我说的那一句话:“感情也是可以被看见的。”
在此之前,我都没有好好揣摩过江见微。
过去的九年,我如同一台不知疲倦的留声机,只知道机械式地播放这我的心意,认为直白的倾诉才是唯一的方式。
电影里的维尔纳,不仅只是表达了他的真心,还从琴声里捕捉到了少女未说出口的倾诉。
而我却没有。
我只是期盼着江见微能够给予我一句直接的回应。
也许我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读懂过他的眼神,也没有尝试进入他的世界里,拼凑出属于我的拼图呢?
“你......你不生气?”
因为对他的想法变了,所以面对上一次琴房里的种种想法也变了。
“生什么气?”
他的言语谈谈的,还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可明明在之前,我还会觉得他的言语是冷冷的呢......
“就是,就是把你推开,把你锁门外.....”
我扭捏地越说越小声。
“你开心就好。”
我听到了他隐隐的轻笑声。
“哦......”
胸腔里腾起一股热意,嘴角险些不受控制得上扬,我强压着满心雀跃,硬是绷住了了表情。
僵持了一会儿,我鬼使神差地抬头对上了他的眼眸。
明明是同样的眼睛,但我却看见了深色瞳孔中燃得炽热的明灭光焰。
那样的光焰,让我恍惚间回溯到了九年前上奥数班的时候——原来那时我指着自己的名字询问他时,我就已经见过他目光里深藏着的.......
只是我从没有把它放在心上。
“真的可以弹奏出来吗?”
"也许吧。我信我自己,也相信你的身体。”
我把这些时日在练习时所感悟的都告诉了他,“所以,我相信我上台的时候,你的肌肉记忆也会让我成功的!”
“嗯。”他微微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21号!下一个就是你了,带上名牌就过来吧。”
工作人员的喊声穿过后台的嘈杂,“21号,是我。”
忽然间我感受到自己突然开始紧张,我赶忙深呼吸。
“不是吧?我明明不紧张,怎么现在开始紧张起来了?”
我有些惊恐地看着江见微,想要让自己平静下来,用力按压着自己的心却怎么也克制不住。
“放松。就当台上的人都是空气,只有我是真的。”
他抬手来拍了拍我的后背,声音犹如清风拂过,将我加速跳动的心平缓了下来。
“好!”我深呼吸一口气。“呼!”
颤抖的腿走到了预备区。
“上了台后,先鞠躬,然后坐在凳子上小心地摆好合适的位置。紧接着,相信自己,完成曲子,一切就完事了......”
我自言自语道。
“接下来是少年组21号江见微,他带给我们的曲目是《土耳其进行曲》。”
走上台的那一刻,我有些恍惚。
似乎是因为江见微自己经历过,所以他的身体并不紧张。
而今,我就像被他牵着手走上了台。
我完成了赛前仪式,在弯腰起身后,在台下百人中,目光准确地落在了江见微身上。
我坐在那张有些偏高的凳子上,调整了坐姿和距离。
一旁,仿佛听见他在对我说,“沈澜声,不要怕,我会和你一起完成。”
我缓缓地将手抬起,放在了正确的琴键之上。
璀璨的聚光灯下,独属于我的艺术家江见微,带着我一起将曲目的每个音符都准确落位,毫无差错地完成了这场演奏。
我忽然一阵自豪。
在岁月的恒流里,我总以为自己只是单向追逐着江见微的影子,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得到。
如今回望我才惊觉,我在追逐他的路上,早已将他身上的光芒,淬炼成了自身蜕变的养料。
原来我想要的,他早就给我了,而且比我想象中给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