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梨花白时吻昭昭 > 教习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带着深宫特有的、挥之不去的湿冷气息,丝丝缕缕地缠绕在兰薰阁的庭院里。梨花瓣上也凝着细小的露珠,在微弱的晨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光泽。

    沈知棠是被一阵刻板而尖利的敲门声惊醒的。

    “沈小主,时辰到了!速速起身!” 门外传来管事嬷嬷那毫无起伏、如同铁片刮擦般的声音,穿透了门扉,也刺破了兰薰阁内短暂的、带着梨花清香的宁静。

    碧桃早已起身,此刻正手忙脚乱地捧着一套崭新的、略显朴素的藕荷色宫装候在床边,脸上带着明显的紧张:“小姐,快些起吧,是教习宫规的嬷嬷来了。”

    沈知棠心头一紧,昨日的片刻安宁瞬间被驱散。

    她迅速起身,任由碧桃替她换上那身象征着新晋妃嫔身份的宫装。衣料是上好的绸缎,触手微凉,剪裁合体,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束缚感,勒得她有些透不过气。

    碧桃小心翼翼地替她挽了一个最简单的圆髻,簪上那支母亲给的白玉梨花簪。

    镜中的少女,眉眼依旧清丽,却被这身规整的宫装衬得少了几分鲜活,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拘谨。

    推门而出时,管事嬷嬷那张平板严厉的脸已在院中等候。她穿着一身比昨日更深些的褐色宫装,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眼神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沈知棠身上迅速扫视了一圈,重点落在她的发髻、衣襟、袖口和裙摆的长度上,仿佛在审视一件待价而沽的器物。

    “嗯,还算齐整。” 嬷嬷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算是勉强认可,“随老奴来吧。”

    ……

    教习宫规的地方设在储秀宫旁一处僻静的偏殿。殿内空旷,只有几张硬木椅子和一张长条案几,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料和灰尘的味道。

    “宫中行走,步幅不可过大,亦不可过小,约莫……” 嬷嬷开始用她那毫无感情的声调,一板一眼地讲述。从如何迈步、如何转身、如何行礼,比如万福礼、跪拜礼、叩首礼……每一种的姿势、角度、停留时间都有严苛规定,到如何站立、如何端坐、如何垂首、如何抬眼……每一个动作都被分解、量化,要求精确到毫厘。

    “垂首时,脖颈需微弯十五度,目光落于身前二尺之地,不可乱瞟。”

    “屈膝行礼,膝盖弯折需至七分,背脊需挺直如松,不可塌腰。”

    “递物接物,需用双手,指尖不可触及贵人肌肤,递上时需略低于贵人视线……”

    嬷嬷一边讲述,一边用她那枯瘦的手指,如同冰冷的戒尺,时不时点在沈知棠的肩膀、手肘、腰背甚至膝盖上,强行矫正着她的姿势。

    那指甲修剪得短而齐,却带着一种粗粝的力道,每一次触碰都让沈知棠的肌肤泛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仿佛被冰冷的蛇信舔过。

    “错了!背脊再挺!膝盖再弯下去半分!你是木头吗?” 严厉的呵斥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带着毫不留情的刻薄,“这般愚钝,如何能伺候得了贵人?莫要给兰薰阁丢人!”

    沈知棠紧咬着下唇,努力按照那严苛到变态的要求调整着身体。

    她的双腿因为长时间保持别扭的屈膝姿势而酸痛发麻,背脊挺得僵硬发疼,脖颈更是如同灌了铅。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的碎发。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强行塞进模具里的泥人,被无形的力量挤压、塑造,一点点磨去本来的形状,变成一个符合宫廷标准的、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嬷嬷刻板的声音和沈知棠压抑的呼吸声。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清脆悦耳,却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更衬得殿内的压抑令人窒息。

    沈知棠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身前二尺处那块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金砖地面,仿佛要将那里盯出一个洞来。

    午间歇息只有短短半个时辰。沈知棠几乎是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兰薰阁。碧桃早已备好了简单的饭食和温水。

    沈知棠瘫坐在窗边的小榻上,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碧桃心疼地用温热的湿帕子替她擦拭额角的汗,小声道:“小姐,您受苦了……”

    沈知棠摇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望着窗外那两株依旧繁盛的梨树,落花依旧,阳光正好,可她却觉得自己离那片生机越来越远,被拖入了深不见底的泥沼之中。

    下午的教习更加严苛,主要是学习如何在不同的场合回话。声音的高低、语速的快慢、用词的谦卑程度,都有无数条条框框。嬷嬷扮演着“太后”、“皇后”、“高位妃嫔”,抛出各种刁钻的问题。

    “若皇后娘娘问起你家乡风物,该如何答?”

    “需言简意赅,只提风雅之处,不可言及市井粗鄙,更不可流露出思乡之情,显得小家子气。”

    “若李婕妤言语间暗讽你出身商贾,又当如何?”

    “需谦卑自省,言‘妾身惶恐,自知鄙陋,幸得娘娘提点’,万不可有半分争辩之色。”

    每一句“标准答案”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沈知棠心上。她必须敛去所有真实的情绪,戴上温顺谦卑的面具,将自己缩进一个名为“宫规”的坚硬壳子里。她机械地重复着那些言不由衷的话语,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变得陌生而空洞。

    教习结束,沈知棠感觉灵魂都被抽空了,夕阳的余晖将宫墙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嬷嬷离开前,那双冰冷的钩子眼再次扫过沈知棠,留下一句:“明日卯时,准时到。规矩,是这深宫立足的根本。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那话语中的警告意味,如同实质的寒冰。

    沈知棠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兰薰阁,碧桃伺候她更衣洗漱。刚坐下想喘口气,碧桃却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院里没人,才凑到沈知棠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神秘和后怕:

    “小姐,奴婢……奴婢刚才去领晚膳时,听到两个小宫女在角落里嚼舌根……”

    沈知棠心头一跳,抬眼看向碧桃。

    碧桃咽了口唾沫,声音更小了:“她们说……说那个江才人,就是扬州来的那位……选秀前夜,有人亲眼看见她在御花园的假山后头,鬼鬼祟祟的……把一枚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塞进了皇后娘娘身边那个最得脸的掌事宫女——金钏姑姑的手里!”

    “不仅如此,那个江才人这两日一直都在往皇后娘娘宫里送东西……”

    沈知棠点点头,对听见这件事表现的不是很在意。

    深宫之中都是如此,早在她没入宫前看话本、看古籍时就知道了。

    后宫嫔妃若既想保全自己又想获得皇上的宠爱,那就得“站队”,去攀附,去做那些地位高的人的“狗腿子”,怎么都行。

    江烟用价值不菲的镯子,买通了皇后身边的心腹,也买来了皇后在选秀场上的青眼和扶持。而自己,则因为“读过书”这个可能存在的、微乎其微的威胁,成了皇后用来抬举江烟的垫脚石。

    想着想着,沈知棠的手指便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柔软的坐垫,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织物之中,指节泛白。

    她看着窗外那轮渐渐沉入宫墙之后的夕阳,最后一点暖光也被巨大的阴影吞噬。庭院里的梨树在暮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白日里如雪的繁花,此刻也黯淡无光。

    她想,她们爱怎样怎样,只要不找自己麻烦就好了。

    “小姐……” 碧桃看着沈知棠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翻涌的惊怒,担忧地唤了一声。

    沈知棠猛地回过神,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她不能慌,更不能让碧桃看出她的恐惧。她缓缓松开紧攥的手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知道了。这事……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

    “奴婢明白。” 碧桃连忙点头,小脸上满是担忧,“小姐,这宫里……真是太可怕了。”

    可怕?是啊。步步惊心,处处陷阱。

    沈知棠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越过那高耸的宫墙,投向暮色四合的天空。那被切割成窄窄一线的天际,此刻只剩下深沉的靛蓝。

    她转过头,看向身边忧心忡忡的碧桃。窗棂的缝隙里透进最后一丝微弱的天光,落在她眼中,映出一点执拗而微弱的光亮。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狡黠和勇气:

    “碧桃,” 她轻轻开口,声音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力,“你说……如果我们也‘悄悄的’,只看一眼御花园……真的……就一眼,会不会……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