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她继续走了不到二百米就见到了一条小溪,天气正好,已经有许多人和她一样带着浣洗盆来洗衣,此刻已经搬着小板凳排排坐在溪边,孩童也在不远处玩水嬉戏,欢声笑语不断,显然已经是其乐融融的和平景象。

    江遥估摸着从妇人出门到现在已经过了两刻钟了,她需要加快速度,就像之前想的那样,她并没有加入进去的打算。

    她低着头,走到了上游一些的位置,找了个小石头坐下开始过第一遍水。

    江遥能感觉到人群中的热闹安静了下来,而且猜测出大概率是自己的原因,她确实是有点好奇,但是她依旧希望保持零交流,并期待她们可以像之前那个婶子一样视她如恶鬼。

    等等……恶鬼?

    难道说,她们以为原身病死了吗!

    但是看来恶鬼并不能吓跑所有人,已经有婶子壮起胆子问起她来,“芸娘,你身子是好啦是伐?”

    江遥知道是在叫她,不好不应,她抬起头扫了一下,每个人都微微俯身向前,甚至屁股都有点离开凳子,抻着脖子看向一个地方的样子,有点像狐獴……

    现在笑有点不太礼貌了,她忍这笑意胡乱点点头,眼神刻意地没有对上任何一人,“好多了,谢谢婶子。”

    “哎哟,那是喜事哩!”

    “可不是嘛,病了这么久总算好啦。”

    一句一句的回应接踵而来,根本没有给她留话口子,江遥也识趣地没再开口了,笑了下,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婶子们见她低着头不搭理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又说起了别的话题。

    洗着洗着,江遥余光看到一个穿着鲜艳的婶子搬着凳子靠过来,她穿着显然是新裁的衣裳,手是精心料理过的,上面还戴着个小金戒指,还没坐下就迫不及待开口,“芸娘你病好了身体还有影响不啦?”

    虽然不知道她怎么会这么问,但是江遥还是摇了摇头。

    “啊哟,那就好那就好。”她连连点头,俨然一副十分关心的模样。

    “姜娘子之前可是急得火烧火燎的,花了不少积蓄天天去请都去请周大夫,人家本事大可不耐烦了嘞,都说你救不回来,活不过昨天了。还好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说着还虔诚地双手合十对着天上拜了拜。

    见江遥还是低头洗衣没搭话,婶子暗暗白了一眼直接进入正题,“芸娘,你年后就及笄了是不啦?”说着眼睛还瞄着她的胸脯和屁股。

    江遥冷汗都要滴落,她直接了当地问,“婶子是有什么事吗?”

    她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哎呀,你这孩子,你看你娘操劳这么久你就不心疼吗?真是不像话!”下一秒又压下嗓子对她招招手,见江遥不动,她就自己凑到耳边悄悄说起话来,江遥想躲都来不及。

    “婶子知道,你也不想和你那个不守妇道的娘继续生活,过着让人指点的日子了,你看这不,有好相与了不是?”说着还加重了“娘”的读音。

    “你傻呀,你都不是你娘亲生的还指望她对你有多好,趁她还没改嫁你不赶紧相看个人家,等进了张炳那个的门你可不好过了。”一套软硬兼施下来跟吓唬江遥似的,一时一个说法,言之凿凿地甚至说得她自己都信了。

    越说越激动,她甚至还掰着指头来跟她分析利弊,“你瞧你这半大的姑娘,等进了门再许人家,不就是给他家的儿子赚学堂月钱的嘛,说是童生但是考了这么几年也没中秀才显然也不是那块料,这可是把钱丢进咸水海里哩!”

    她嗓门不小,更何况周围的人都竖着耳朵注意着这边呢,适才一句话不反驳的众人,听她编排张炳家的就忍不下去了,“大刘家的,话可不能这么说,考到童生好歹也是个老爷了,也是吃上皇粮的,怕不是你家刘星没考上,人考上了记恨上人家了吧?”

    她说这话显然在场的人家大多也是赞同的,大家都齐声应和起来。

    “可不是嘛,不知道一天天是不是钻钱眼儿里了,成天想着给人说媒呢。”

    “上次还看到她家的刘星还在村口撵着鸡跑呢,你说人读书是童生,怎么自己家的差这么多是吧?”

    “多大岁数人了还天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的……”

    这个刘婶子显然也不是好惹的角儿,一把将衣裳摔在溪流里,“咚”一下站起身踢倒了后跟的小木凳,呸一声清嗓,叉齐腰摆足了架势就开始战斗。

    简直就是乡野版的舌战群儒。

    江遥从一头雾水再到恍然大悟,此刻以免野火烧身,手上的动作都快抡冒烟儿了。

    其实她本来也没有手洗外衣的经验,再加上着急忙慌地,身上都被打湿了半边裙子,最后匆匆过了遍水就跑了。

    几个小孩看见她跑也亢奋起来,跟她一同狂奔。

    她本来就因病亏空了身体,没跑两步路就大汗淋漓,自然很快被追上。

    “小丫头,年二六,瘦马掩面门外愁;大奶/头,久未露,正月里要饿死咯~”

    他们围着她,手牵着手,欢声笑语中齐声高唱着刺耳的歌谣,面上是灿烂的笑颜。

    一群不过牙牙学语的稚童,传出的恶意是纯粹而浓厚的。

    他们也许不懂自己唱的是什么意思,但是江遥没有笨到这个地步。

    她现在终于知道那种隐约的不适感是从何而来。

    她这个娘被整个张村嘲笑和排挤,甚至可能包括着原身,这大概也是她喊姜玉娘时震惊神色的缘来。

    拨开迷雾之后的真相令她有些过于气愤了,好吧不是有些,是十分气愤!

    从江遥穿越至今一直悉心照顾她的,那么温柔又可靠的人,怎么可能是她们口中这个“不守妇道”的……

    颤抖的手指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情,她的身体远远没有她想象中的冷静,她意识到,自己的头脑开始不清醒了。

    恶毒的歌谣此刻还萦绕在耳边,江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现在是在一条偏僻小路,她手里有个搓衣板,一堆湿衣服和一个木盆。

    而对面,是五个小孩。

    她有压倒性的胜算。

    一边她在被肾上腺素刺激着,一边掌管理智的大脑在说不,一时间心脏跳动如同鼓鸣敲击着耳膜,两股力量将她快撕成碎片。

    很快,冲动占据了上峰,她放下木盆,举起搓衣板……

    下一秒,一个清亮的声音出声喝止了她的动作:“住手!”

    远处的那个纤细的身影提着个与之完全不相匹配的大箱子,突破了孩童围绕的包围圈冲进来,放下提箱对小孩挥手驱散,他们还咯咯地笑个不停以为是玩闹。

    “胡闹!”少年年纪轻轻,说话却老气横秋的。

    但不得不说,她拉下脸的模样确实有点效果,几个小孩观察到她的脸色铁青,也不敢招惹她,做了个鬼脸就跑了。

    江遥经过这一遭打断也慢慢平静下来了,很惭愧,前世三十岁的人了,如今还会被刺激得差点失控。

    她放下久举着的搓衣板,窘迫地对少年拱拱手,“多谢姑娘及时阻止,我方才太冲动了,险些酿下大祸。”

    少年皱皱眉,轻轻摇动头,“人之常情,你有你的难处,我阻止你最后也是你自己停下了。只是……只是没有必要为了鼠目寸光之人毁了自己。”

    江遥心下一暖,躬着身子行了个大礼,“姑娘金玉良言,我会铭记在心。”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做得标不标准,但是好歹心意到了。

    “无妨,家去罢。”她扶起江遥,重新拎起大箱子先走了。

    她走出了几步路之后,江遥还愣在原地,不是因为什么,是她不认得路了!

    身前的那道身影却回头问她,似乎十分疑惑,“芸姑娘,可是落下什么了?”

    她微微诧异,然后摇摇头。

    “那走吧。”

    江遥拾起地上的木盆快跑两步跟上去了。

    江遥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显然对方也不是,一路上过得倒是十分舒心,她意外地还挺喜欢这种感觉,安静地走在葱郁的田间小路,这一刻连虫鸣都变得悦耳。

    到家发现,门是开的,江遥心下一紧,坏了。

    姜玉看见她进门,快步过去抓住她上下打量了几下,看到她身上只有裙摆有些湿润之后松了口气,向身后的少年说道,“麻烦周小大夫多跑一趟了。”

    她摇摇头应道,“是我们的疏忽,应该的。”又将提箱拿到了坐在院子里、从她们进来到现在都没有起身和说一句话的中年男子身边。

    他两鬓发白,蓄着山羊胡,完美符合江遥对古代男子的刻板印象。

    “怎么耽误了这么会儿时辰?”他放下茶盏,乜了江遥一眼问小大夫。

    她站得直直的,头却是低下的,回道:“不是大事,小孩玩闹罢了。”

    周大夫哼笑一声,不耐地催促道,“时候不早了,还是尽早看诊罢。”

    江遥看着刺目的骄阳,拿出手帕擦了擦汗,坐在了他对面。

    小大夫听见便将箱子打开,拿出手枕放在桌上,江遥将手摆上去。

    周大夫正要开始把脉,姜玉见江遥还拿着手帕擦汗,急得自己动手将手帕铺在了她的手腕上,江遥都把这一层忘了。

    “周大夫,男女有别,烦请见谅。”

    她听见他又哼了一声。

    不久过后,他收回手起身,开始提笔写药方。

    姜玉问他,“周大夫,芸娘如今身体如何,可是好了么?”

    江遥看着他写下,附子一钱、石斛一钱、三七两钱……

    看了下大致都是补身子用的,那说明她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她也放下心了。

    “姜娘子放心,芸姑娘身子已经大好,只是小心病情反复,最好还是多加休息。如果有干姜也可以加入日常饮食中,切记不要多食。”小大夫一边答着,一边拿着油纸将记下的药材抓出,最后捆成一起交到姜娘子手上。

    周大夫惜字如金,写完后已经提腿离开,显然是一刻都难以待下去。

    小大夫在收拾的时候,用笔在药方上涂画了一下,姜玉将准备好的银两递给她,一共是一贯钱。

    她数出二十个留在姜娘子的掌心中,只收下八十文。

    “周行意!”外间传来催促的声音。

    她应了一声,提着大箱子走了,江遥想帮她她也摆手婉拒了。

    江遥向药方瞄去,附子改成了西洋参,还删去了几味药材,还交代着西洋参最好煎过再熬。

    姜玉叹了口气,“周小大夫是个善人呐。”

    “你也听见了让你多加休息,你还是好好在家吧,我再去抓几副药。”姜玉赶了她进房间,江遥此刻才感觉到迟来的郁闷与委屈,忍着将身上的湿衣服换下之后确实感觉累了,和衣之后就睡下了。

    等到再醒来的时候,姜玉已经将补药煎好了,黑乎乎的一碗拿上来,江遥捂着鼻子喝了一口,竟然感觉没有那么苦。

    她惊讶的表情很难不让人猜出她在想什么,姜玉刮了刮她的鼻子解开她的疑惑,“加了蜜饯,问过了无碍。”

    她又和她说起,“今日抓药一副七十六文,我一共抓了三副,一日一副还可以再喝三日,我拿今天的药去药房问了,周小大夫抓好的药也是和改过的药方对上的,她却只收了我们八十文。”

    “周小大夫是个善人呐。”

    江遥睡着之前还能听到她这样念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