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的木桌看起来很轻,轻到齐以渔可以单手拎起来。
齐以渔倒在地上,努力撑着身子,他甚至能够想象到木桌化作一道美丽的弧线,让李乾咏的脑袋绽出绚丽的花骨朵。可是他只能握紧那处桌脚,又看着一只面料顺滑的长靴将他的手踩到地上。
“你在想什么?”
李乾咏蹲下身瞧着男孩的发顶,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刚刚为什么想跑?是不愿意和我玩吗?”
齐以渔皱眉,他怎么可能想要见到李乾咏,本来想着在散学之前就跑走,可惜想事情想得太深,一时忘了时辰。
见他不说话,李乾咏眸子暗了暗,拇指挤压着他的下唇,抵在齿关逼迫他张嘴:“几日不见哑巴了?亏我如此想念你,你就这样待我?”
“我不想见你。”
李乾咏能看清小妖眼中的厌恶,心中的情绪又开始迅速变质,像是酸了的馊米饭。他身上的戾气变重了。
青衣男子也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甩着扇子笑得像一只狐狸:“李兄今日想怎么玩?”
看着来人调戏般的目光,李乾咏生出一股不知何来的烦躁,他皱着眉将齐以渔按在了地面上。
“一直以来都只知道你是妖,却不知你是什么妖。”
青衣人绕道齐以渔身后,蹲下身子兴致勃勃看着他的脸,显然他也很好奇。光从样貌上,根本看不出齐以渔是什么妖,他要兽耳没有兽耳,要尾巴没有尾巴,甚至除了发色瞳色以外和人类没有区别。
“所以你是什么妖怪?”青衣人也问,他手中的扇子唰地展开,一阵阵凉风自扇面传来。
他们看着男孩,像是想要一个答复,可是齐以渔只是安静地被压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说。倒也不是他铁骨铮铮不想说,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妖怪。
养母也曾好奇,但是齐以渔似乎丧失了流落到渔村之前的记忆,他化不出妖身,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像他这种情况那必然是一个杂种妖怪,可能是两种不同的妖结合来的,什么也不是。
“怎么不说话?”李乾咏自是以为齐以渔不肯回答他的话,毕竟谁能连自己是什么都不清楚呢?他伸手在男孩脸上拍了拍,警告地催促他。
“我不知道。”
他还是说了,只是说出的话没人信。
“不知道?”李乾咏语气明显冷了下来:“我看你只是不说罢了,不见棺材不落泪。”
青衣人停了手上扇风的动作,转而合起扇子点了点李乾咏的臂膀,他笑着:“何须问他呢李兄?我们自己瞧上一瞧也便知道了。”
李乾咏看向他,似有疑问。
“扒了他,看看他藏没藏尾巴,藏没藏鳞片,有没有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穿青衣的小少年长得清秀,说话做事总是慢悠悠的,看起来很温柔的样子。李乾咏虽知他能跟自己玩起来必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也没想到他能想出如此之术。
只是如此行径,似乎更为龌龊了。
“你们敢!”
掌下的人开始奋力地反抗,像是想要逃走。李乾咏本还犹豫着,见状又思起自己原本的想法,他想要让这只妖再也直不起身,要将他拉到污泥里踩烂。一只妖怪有什么资格拒绝,有什么理由不听从他的话?
不知觉间,他掰过了齐以渔的身子。
嘶啦。
齐以渔身上是粗麻布衣,别说用力去拉扯,只是普通摩擦都容易坏损的质量。但一根根粗麻被硬生生扯断的声音在无人的私塾还是那样清晰,落在齐以渔的耳膜上振耳发聩。
“啊……”
李乾咏第一次完整地见识到了小妖惊恐的表情,那双眼睛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是清澈的,然后在他的创造下变成了仇恨,如今只剩下最能挑起他兴致的……
恐惧。
好可怕,好恶心。
李乾咏的目光在齐以渔的身上游走,像是水蛭在身上爬了个遍,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那些粘液会永远残留在他身体上,精神上。
他忽然想起来了之前在村子里传的一件事,东头的寡妇被南边的一个鳏夫羞辱了。
其实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就在当场,他清清楚楚看见那个男人如何将那个可怜的女人按在了稻草上,又怎样将腥臭的东西挥洒。
他不明白男人在做什么,只是在听见女人的尖叫后意识到这并非她的自愿,于是他赶了过去。
那个鳏夫晕了,被齐以渔用砖头敲在了后脑勺上。
女人扯着挂在身上的衣物,瞪着眼睛向后退,最后颤着声音问:“他死了吗?”
齐以渔摸了男人的鼻息:“没死,只是晕了。”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见女人再也不顾几乎掉在地上的衣物,抢过他手中的砖头又一次砸在了男人的脑袋上。
“啊啊啊啊,去死,去死!”
齐以渔没阻止她,只是暗红的血液溅在了他的脸上,被他轻轻抹去了。
他看着几近疯魔的女人,不明白她为何会发狂。明明男人晕了,她得救了,可是她把人杀了,她要被关到衙门里面了。
“你为何杀了他,为何断送了自己的后半生。”
女人满脸都是血,分不清还有没有流泪,只是一双漂亮的眼睛红得吓人。
“从他碰我的那一刻我就没有后半生了,我会被人诟病,我会厌弃我自己,我会嫌我自己恶心!”
齐以渔愣愣看着她,他甚至没办法宽慰她什么,尽管他认为这些都不是她的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是他分明说不来任何话,他没办法感同身受,更没办法完全理解女人。
女人将他赶走了,次日齐以渔就听到了她自杀的消息。
看着李乾咏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颊,终于,终于他明白了那个女人的感受。不,确切说,那个女人会比他痛苦百倍。
就算她没有罪,但那些罪人还是将不该存在的伤害与苦难留给了受害者。那个女人没有反抗的能力,但是他有,所以他砸晕了男人而眼下他同样还有拯救自己的能力。
受害人本无罪,他会明白这个道理,那些苦难无法被抹去,但她们仍有权利守护自己的尊严。
“放开我!”
李乾咏没想到齐以渔会突然动手,那只瘦弱的小妖屈腿踢在了他的左胸/膛上,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憋晕过去。
眼前花了一瞬,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打了。他又敢反抗?凭什么?他居然敢打他!待他再抬头时,只见一只白皙纤弱的胳膊举起了平日他们都嫌重的实木桌。
那条手臂上满是血痕伤疤,一道如同蚰蜒细长丑陋的疤痕盘在上面,醒目又刺眼。
原来惊恐是可以转移的,齐以渔看着李乾咏睁大的双眼,还有不自觉抖动的腿。
原来施暴者是懂得害怕的,那他们为何不懂的别人受到伤害时也是无力的,他们也是害怕的。
渣滓。
齐以渔真的想砸下去,但是他又不能,他听见李乾咏的叫嚷声。
“狗东西!我要是死了,你那养母不会好过的!我爹我娘会让她生不如死!”
又是这样威胁他。
齐以渔盯着那张一张一合的嘴,他要让李乾咏的嘴再也不能说话,他想要他死。
可惜他不能。
于是实木相互碰撞,他扔掉了桌子。
李乾咏又站了起来,他将齐以渔打落在地面,没再提扒他衣服的事情。拳头一下下落在他的脸上、身上。
……
“哥,你快拦拦那头野猪!他要把齐以渔打死了!”
卫堂漤远远看着都能瞧见血珠子在空中飞,齐以渔只是一只杂种妖,可没有他们这种自愈能力,这么打是会死的。他下意识拉了拉卫焉澜的衣袖,想要让他出面。
“拦?”卫焉澜笑着摇了摇头:“我说过,他既然不适合我就让他变得适合,眼下不正是个好时机吗,都不用我出手了。”
卫堂漤知道他哥又在发病,他一直认为卫焉澜脑子有病。明明刚刚看见齐以渔被扒衣服的时间差点把身旁的树折了,现在又表现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了。
究竟在不在意,卫堂漤也分不清楚自己哥哥的心思,他一直琢磨不透他。
“好了,别打了。”
直到青衣人出声阻拦,李乾咏失焦的瞳孔才重新汇聚。方才像是被魇住了,现在他才看清被自己压在身下的人一片血肉模糊。
李乾咏府里有一个花园,种满了红色的蔷薇,每次开春就会大片绽放,如同红墨朱砂洒了一整个院子。
看着满面血污的齐以渔,他将手掌轻轻抚了上去,拇指轻轻蹭着赤珠,将血渍无限放大。
“你要是一直都这样就好了……”
青衣男孩没再笑了,他伸手去拉李乾咏的胳膊:“去给他找个郎中吧,你要杀了他吗?”
他没扯动李乾咏,他知道李乾咏比他高大。
青衣人看见李乾咏抬起头,脸上还挂着属于齐以渔的血,露出了一个瘆人的笑容。
“他是要死了,是不是就真的属于我了?”
疯子。
青衣男孩第一次失了态,他只是想要寻乐子,而一只妖正好可以拿来消遣。他可从来没有那些逶迤鬼怪的想法,但是他现在发现李乾咏和他不同。
李乾咏似乎对齐以渔有了执念,他在恨那只妖什么呢,他不清楚,但是至少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事情的走向变了,他不会再和李乾咏像这样玩下去了。
“我现在就去找郎中,你不要碰他了,他会死的。”
他匆匆落下这么一句便逃也似离开了,独留下李乾咏一人,让他倒在已经失去意识的人身旁喃喃自语。
“不要死……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