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老子早该知道!你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居然去勾搭老王头。他可是瞎了一只眼,成日捧着那个遭忌讳的香炉,你居然和他搞到一起。我……我打死你!”
鞭子的残影在空中抡出一个残破的弧线,簌簌的风声从林叶中穿行,伴随着哭嚎与呐喊。
“我没有!我从来没去见过他!”
女人双臂挡在身前,手背上裂开了鲜红的伤痕,她披散着长发止不住地哀啼。
“我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从来没有!”
“呵?没有?”男人冷笑,脸上泛着被酒精腐蚀的红,“村里面都传开了,老子刚往回走就听见那群八婆在那里讲这件事!一路上所有人全都在看老子,他们都在笑话老子!从你捡了那个妖怪开始,我就没在村子里抬起过头!”
他蹭掉染在皮肤上的血渍,说着眼中又迸发出狠厉。
“你抬不起头是因为你不作为!所有的事情都是养母一个人干。你的酒钱,你的买命钱,哪有一样不是养母做工换来的!”
齐以渔推开门,硬着血腥气往养母那里跑。
他听见了男人的斥责,忍不住去反驳他,待看清男人眸中厉色后抱紧了养母。
他不能反抗男人,养母不让他反抗。从齐以渔第一次看见养母挨打,养母就告诉他。
“小渔啊,不能违抗你的养父听见了吗?他只是喝酒喝多了,他很好的。”
养母和他讲过她与养父相遇相知相爱的故事,那似乎很玄妙。养母口中的养父曾经文质彬彬温文尔雅,自从科举落榜后便开始酗酒如命。
她口中的人和眼前的男人似乎都不是一个人。
那个会为养母摘花画眉的男人身上沾了曾经他最爱的人的鲜血。
曾经为她簪花的手抓着她的发,将爱化为了如今的毒打。
齐以渔不理解养母口中的爱是什么,但他看着女人眸中的星光,终究没有问出口。不过养母还是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她说:“等小渔遇见自己生命中的那个人就明白娘的心情了。”
他不理解,也不想理解。
为了旁人值得这样吗,甚至是可以献上生命。
齐以渔挡在养母身前,他看见男人又抡起了鞭子。
“小畜生,你来的正好,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才变成了这样!”
齐以渔紧闭双眼,他不会去反抗养父,就当做是为了养母。
他一直都知道为何养母对他去私塾的事情如此执着,她想让他考取功名,想让他全了养父一生的心愿。
他可以做到,也可以像这样挨打。
只要身边还有人爱他。
鞭子划破空气,是带着冷冽的血腥气。
齐以渔背上附上一个温热的躯体,带着女人忍痛的闷哼和啜泣:“不要打孩子了,小渔他才这么大。”
“也就你把这个捡来的妖物当做孩子,好啊,不打他就打死你好了!”
齐以渔被牢牢抱在怀里,他的脸庞滴落一片冰凉的泪,是养母的泪。
这一幕不知重复上演了多少次,只要男人打累了就好了,很快就会过去了。
男孩闭上眼睛,手臂环住了女人的腰身,任长鞭在他胳膊的旧痕上肆虐,将刚长好的伤又一次剥开。
“对不起……对不起小渔。”
女人在他耳边小声说。
对不起利用你去完成那个人的心愿,对不起我对你遭受的欺凌视而不见,对不起让你受伤,对不起……
女人感受着臂间男孩的体温,她第一次想,她想让齐以渔走,这孩子不该这样活着。也许这里不是他最好的归宿,他不该承受这些。不该承受她无理的寄托,不该承受莫名的恶意与伤害。
外面下了雨,淅淅沥沥地,听着像是小雨。
男人扔掉了长鞭,他朝着女人皮开肉绽的后背踢了一脚。养母抱着齐以渔滚了两圈,地面尖锐的细沙粗石沿着后背的伤口钻进去,男孩听见耳旁忽长忽短的抽气声。
“钱呢?把钱交出来!”
男人向前走,他蹲在女人身前抓起她的衣领:“我知道,你想让小畜生上私塾攒了钱。把钱交出来!”
齐以渔试图去拉男人的胳膊,他知道男人又要拿那些钱去买酒,同时他也知道养母一向对男人唯命是从,唯独在上学钱的方面是她唯一不肯屈服的地方。
“我可以给你其他钱,我今天去做活发了钱的,给你去买酒好不好?不要抢小渔读书的钱,他可以考取功名的,他可以替你……”
“闭嘴!”
男人怒吼着,他怒视着自己的爱人,看着她满脸血污蓬头垢面。他居然有些失措,又忆起了往昔种种。
明明他的爱人那样朝气蓬勃,鬓边扎着一朵火红的花。他的爱人是世间最美的珍宝,在他落榜后抱着他,说没关系,她照样愿意嫁给他。
可是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男人视线开始模糊,头痛欲裂。
酒……酒呢……他要酒。只要喝了酒他就能进入那个桃花源般的地方,那里他高中为官,那里他与爱人琴瑟和鸣。
这里才是地狱,那里才是现实。这个地方不是真的,是怪物假扮了他的爱人所缔造的噩梦。
“酒呢……酒。”他低喃着,双目猩红,他嘶吼着:“钱!把钱交出来啊!”
他陡然甩起胳膊,将拉扯着他的齐以渔掀翻在地。
女人家里常有几块砖石,用来压锅板或者压床。
男人跌跌撞撞跑进庖房,出来时握着一块厚重的砖。
“钱,把钱交出来!”
也许那些所谓与老王头苟且的话都是借口,养父只想要钱。
他什么都不在乎,他什么也不在乎。不在乎对他好的爱人,只念着他的酒!
齐以渔的头磕在地上还有些发晕,眼前有些糊,他站起身/子。那块砖随着男人的手朝女人的方向落,齐以渔扑了上去。
“小渔!小渔!”
好浓的铁锈味,齐以渔有些晕,他躺在地上,身躯横在男人的面前。
可是男人还是从他身上跨了过去,他看着男人用那块沾了血的砖砸了下去。
齐以渔不会反抗,他不想养母恨他。但他似乎从未想过,如果养母不在了该怎么办。
“小渔……”
齐以渔看不清养母的脸了,他的视野是一片猩红,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养母的血。
好红啊,像是过年时候外面挂着的灯笼一般,也像腊月的梅,点点红攀在枝头。
“还不说是吗?不说好啊,我自己去找!”
或许是因为女人奄奄一息,男人终于丢下了手里的砖开始在家中打砸。
女人感觉不到疼痛,她很奇怪,明明挨了打是会痛的,可是她现在却不痛了。
她看见自己的孩子哭了,她的孩子也被打了,也躺在血里面。
她想安慰齐以渔,但是却动不了,只能朝他笑。
可是齐以渔哭得更凶了。
孩子啊,为什么要哭呢。很痛吧,都是娘的错,都怪娘。
她一直都在做错事,她喜欢看齐以渔笑,想让齐以渔好好活,但实际在把人往深坑里面推。
她第一次见到齐以渔是在小溪边,那孩子躺在竹筐里哭,是一只弃婴。
她是寻着哭声找过去的,当她看清小孩的样貌时着实吓了一跳。
居然是一只妖。
可是若是不管还是活不下去的吧。
女人还是将小孩带回了家。
随着孩子越长越大,她对这孩子越来越喜欢。她给小孩取名叫齐以渔,授人以渔,做个善良的小孩。
有时候她多希望齐以渔是一个正常的人类小孩,多希望自己真的是他的母亲。
只是她被那些愚昧执着的爱冲昏了头脑,她做了太多的错事了。她从未后悔捡走齐以渔,只后悔教错了齐以渔,后悔没做好一个母亲。
“哦?哈哈哈哈哈哈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男人捧着一只盒子走出来,他如同在科考放榜见了自己的名字般开心,双手捧着那只木盒子如同侍奉神祇谕嘱。
明明里面只是一只只铜板,最小的铜板而已。一个人便只为了那些钱就疯魔了。
男人走了,连一个眼神都没留给地上的两个人。
等到恢复一些力气,齐以渔爬到养母身边,她看着女人的脸终于感受到一丝不对。
“娘……娘?”
女人的瞳孔不再聚焦,连意识都有些混沌,她似乎听不见有人在叫她。
干裂的唇翕合,唇角还带着一丝甜蜜的弧度。
齐以渔趴下身子靠近,他去听养母残留的低喃声。
终于,在那片模糊的话中,他听清了那个反复念的名字。
“阿云,阿云……”
女人反反复复念着,直到再也发不出声音。她的眼前是一片的乌黑色,再不见曾经明媚的色彩,在她昏黄幽暗的生命里,那个曾给予她一切温暖呵护的男人亲手为她画下了休止符。
齐以渔疯了一般向外跑,外面原本还小的雨忽然发难似地倾盆而落。血水将发丝粘连又被雨水冲刷,男孩像是被从乱葬岗捞出来的人。
他一边跑一边擦去眼前的雨水,直到在一户人家前停止了脚步。
“开门,开门啊!救救我母亲,她快不行了!”
拳头砸在木门上声音浑浊,还是叫出来了屋内的人。白发老人撑着伞,不耐烦地打开门:“叫什么魂!大雨天还……”
原本恶劣的语气在看清齐以渔那满身血痕的模样后戛然而止。
“你这小子是怎么了?快进来老夫给你处理一下……”
“救救我母亲,她在家里,她好严重,救救她!”齐以渔着急地抓住了老郎中地手臂,将他往外拉。
“等等等等,我去拿药箱!”
……
女人还是死了,在齐以渔背着老郎中跑到家里的时候她已经没了呼吸。
老郎中那头还慨叹齐以渔一个半大点的小孩能背着他狂奔,转头又摸上了一个死人的脉。
“这……”
老郎中看着齐以渔跪在女人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心中反而不安。
他做郎中做了大半辈子,见多了生离死别。那种哭天抢地的还好说,最怕的就是这种一声不吭的,这种人一般都会随着死者去了。
“孩子啊,你母亲临终前说过什么吗?比如想看什么花啊草啊,或者想去哪里看看。或许那是她的遗愿呢?替她完成遗愿吧。”
他这样说,是为了让齐以渔的生活重新有一个目标,心如死灰的人最是可怕,那种人会寻死的。
他也蹲在地上,也没顾念自己这个身板,就陪着齐以渔待着。他看见男孩的冷漠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像是真的想起了什么。
临终的话?有啊。
养母临终前还念着那个名字。
阿云。
那不是别人,正是养父,养父叫齐云。
“你说的是真的吗……”
齐以渔看向老郎中,眼中没有一毫温度。
“是真的啊,你母亲临终的话就是她还惦念的东西,你要替她去完成啊。”
男孩听了这句话点了点头,沉默着走出了家门。
“外面还下着雨,你去哪!”
老郎中想要站起身去拦,只听一声脆响,他的腰闪了。
啊呀呀……他捂着腰跪在地上。也不知道今日遭了什么孽呦,他想着,腰更疼了。
……
“哥,雨下大了。”
卫堂漤伸手去接石洞外的雨水,又将它们尽数甩在空中。
“是啊。”卫焉澜靠在墙上,看向外面,“本来还想亲自去看一出好戏呢。”
“什么好戏?”卫堂漤跑到卫焉澜的旁边坐下:“和什么有关?”
“你不知道也好。”卫焉澜往旁边挪了挪,离卫堂漤远了些。
卫堂漤不是第一回见他这样了,总喜欢打哑谜。他没再追问,就算问了也是没有结果的。哼了一声便也作罢,不愿多想,闭上眼养神。
外面的大雨如注,一整座大山探不到活物的生息。
卫焉澜看着那雨丝,又想起小妖的面容。
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自己送他的这个礼物呢,不知道他如今在何处。
“我亲眼见过老齐家媳妇和老王头厮混在一起了。”
稚童又重复了一遍,朝着面前长着犄角的大哥哥伸出手。
“真乖。”
卫焉澜一边笑着一边将果脯塞入了稚童手心。
“就这样说就好,去人多的地方说知道吗?这些都是你的。”
裹着糖衣的果脯摆在眼前,稚童激动地连连拍手。
“我亲眼见过老齐家媳妇和老王头厮混在一起了!我亲眼见过老齐家媳妇和老王头厮混在一起了!”
小孩的声音稚嫩而尖锐,极具穿透力。
“对,就是这样,去吧。”卫焉澜将果脯递给小孩,摸着他的脑袋又看着他朝人堆里跑去。
卫焉澜笑着站在一片绿荫里,阳光照在叶面却没照在他的身上。
童言无忌嘛,童言无忌。
他心满意足地转身,走入了身后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