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村有个老王头,整日捧着一只遭人忌讳的香炉。但是他居无定所,基本没人见得到他。
这件事情只要是村子里面的人都知道,所以在他们听说老齐家媳妇和老王头搞在一起的时候也都清楚这不是真的。
“我亲眼见过老齐家媳妇和老王头厮混在一起了。”稚童含着一颗果脯来回重复着这句话。
方才还闲着无聊的几个女人对了一个眼神,她们都看出来了对方眼中的疑惑。
“一个孩子怎么会说谎嘛。”
一个女人扇着蒲扇,嬉笑间落实了齐家媳妇的罪名。
“就是嘛,一个孩子懂什么。”
这件事情太有冲击力了,她们宁可相信这句话是真的,也不肯让自己无聊。
老王头手中的香炉供奉的是尚光仙尊,他们村子里原本有一位仙尊的神像,后来……
总之是遭忌讳的事情罢了。
女人们成日在村口坐着,她们便开始议论起这件事。来往的人不少,扛着鱼叉的拿着钉耙的,一有人提了兴趣来问她们,她们就能添油加醋细致地描绘起来,就像是亲眼见过般。
她们知道齐家男人喜欢打自己的女人,但她们也从未料想过齐嫂会被活活打死。
女人还在睡梦中,正惺忪之际打开了被敲响的门。
“哇呀!”
迎面正对上一个满身血污的孩子,还以为是鬼,女人吓得尖叫起来。待反应过来时才勉强认出这是齐家的那个妖怪,她立刻破口大骂,指着齐以渔的鼻子:“你个妖怪大晚上来吓人作甚!你不睡别人还睡呢!下着大雨也不打伞,活腻了吗?”
“可以……可以帮我母亲下葬吗?”
男孩说话的声音极低,被雨声割裂地断断续续,但女人还是听清了,她不耐的神情僵住了。
“你说什么……齐嫂怎么了?”
男孩原本垂着头,这时他终于看向了女人。他脸上红的黑的都有,有血渍有泥土,有泪水还有雨滴。
“我母亲死了,可以借些钱帮我葬了她吗?我会还的!”
没有钱了,钱都被养父拿走了。只是养母清贫,齐以渔不甘愿她腐烂,不甘愿她最后连一个坟都没有,至少她离开之后要好好的。
于是他来求人,至少现在是晚上,所有人都在家,他能求到每一个人。若是白日能当家的都出门干活了,更是寻不到人帮他。
“我……”
女人攥着油纸伞的手紧了紧,她没料到老齐真的会将人打死,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干什么干什么!”一声洪亮粗犷的声音从里屋往外传,身形高大的男人揉着眼睛往外走,只几步便钻到了伞下瞪着眼瞧齐以渔。
“你来做什么!避讳你都来不及还跑到我家门前遭晦气!”
“他母亲死了,来找我们借钱帮忙下葬……”站在一旁的女人朝着男人耳边小声说,怎料男人一甩胳膊,直接将面前的男孩推倒在雨水泥坑中,扯着脖子叫骂。
“平日添晦气就算了,老子当施舍你一条活路,怎么人死了还找过来?他妈的,真以为老子多善良?我告诉你,老子就算是把这钱拿去喂狗也不借你!”
“别这样!”
看着男人还要往前去踢,女人连忙扯住了他的胳膊。
看着齐以渔跌在地面咬着牙关的模样,男人吐了口唾沫:“呸!死畜牲还要上尊严了,让你活着已经很发慈悲了。”
他说着话,往里屋回了。女人连忙关上了门,跟了上去。
雨势一点没小,齐以渔抹了一把脸,重新爬起来朝第二家去了。
第二家的男人长得尖嘴猴腮,身形似竹条。他撑着伞,细长的眼打量了齐以渔半晌,笑了出来:“你求人就是这个态度?不应该好好跪在地上磕几个头求我吗?”
“如果我跪了你就答应借钱吗?”
男孩的眼睛里面没有一丝情感,像是行走的尸体。
那男人感觉背后有股冷风在吹,但他还是说:“你跪下我就考虑考虑。”
齐以渔跪下了,但是男人还是将他拒之门外。隔着门板还能听见里面传来得意的声音:“我已经教你如何求别人了,以后的事情自己去办吧。”
第三家,第四家,第五家……
齐以渔一个个跪过去了,磕过去了,额头的红掺着泥沙浑成黑红的脏水。
他走到了最后一家。
这是村子里唯一一个能修红漆大门的人家,也是村子里最有钱的一家。听闻掌事的是一个女人,虽然从未谋面,但也从闲言碎语中拼凑出她凌厉的模样。
齐以渔手上没有一块好肉,在敲门板的时候血红的肉粘在木板上,钻心的痛。
没关系,这是最后一家了,他想。
拍了好久,里面终于传出了些动静。开门的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女,一看便是这家的女侍。她见到齐以渔的模样也是险些叫出来,紧接着慌张地往里面跑。
“主子,主子!有人血肉模糊地找来了!”
紧接着一个身穿青衣的女子被刚刚的女侍从带了过来,她也一惊,又瞧着面前的男孩想要往下跪。
她伸手接住了他。
齐以渔的腿快失了知觉,他被女子支撑着勉强站稳。
“小姐,家母死了,可以借我些钱葬了她吗?”
女侍在一旁撑着伞,她有些不忍心,但也只能瞧着自家主子。
男孩浅蓝的发被染地掺杂乌色,可是湛蓝的瞳孔还是说明了他的身份。
“你是齐家那个孩子?你母亲死了,那你的父亲呢?他不管吗?”
女子知晓大雨中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她搀着齐以渔往家里面走。
齐以渔声音很淡,没有什么起伏:“母亲是被他打死的,我去找了他,他不管,把我打出来了。”
齐以渔第一个找的人就是齐云,可惜他又喝醉了。
“滚!我的妻子早就被怪物吃了!你们都是怪物,滚!”
他抡着木棍将齐以渔打出了友人家,刺鼻的酒精味萦绕在雾蒙蒙的雨雾中,随着男人的离去又消散。
女子垂着眸子,转头吩咐女侍:“烧水帮他洗澡,等洗好之后再带他来见我。”
“是。”
女侍的动作很快,不过半个时辰便又跑到了主子身侧。女子正翻着账本等他们,忽然看女侍回来了,有些诧异。
“你怎么回来了,那他呢?”
女侍眼睛里盈满泪水,她终究没忍住掉出几颗泪来:“他身上都是伤,衣服和皮肉黏起来了,只能自己一点点撕。血顺着伤口一直流,他看我害怕就说自己洗,让我先出来了。”
女子给她递了帕子:“去找医官……去找郎中来给他看看吧。”
渔村的郎中不多,除了一个老头便是一个年岁不大的青年人。他见识的事情不广,行过的路只局限于方圆。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原本想着一个孩子受伤能严重到什么地步。这家的女侍那样慌张来找他,本是嗤之以鼻,但那血水从他指间向下流,白绢染成红色,他终于不再是那副平静的模样了。
“疼地话就咬着这块布。”
年轻的郎中往齐以渔口中塞了一块布,防止他因为疼痛咬到舌头。
刺鼻的药粉撒在伤口上,后背缠上一圈圈白纱。穿上干净的衣服之后齐以渔勉强看上去精神还可以。
女子告诉他,明日会陪他送葬,她已经把齐以渔母亲的尸身安置在偏房了。她让他好好休息一晚上,不要担心。
第二日,女子果真帮他葬了养母。养母的坟是一个小小的土包,处在一片碧绿翠草的中央,在一棵柳树下面。
一片光秃秃的薄木板插在上面,板子上没有名字,因为齐以渔不知道养母的姓名,
“你要回去了吗?”
男孩的身影越走越远,女子还是将喉头的话问出口。
她知道齐以渔还剩下一个酒鬼养父,但是那里不是他最好的归宿。
男孩太瘦弱了,是营养不良的模样,像是一个生命即将干涸。
齐以渔没说话,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当他听见养母临终前口中还呢喃的姓名,他就知道他应该怎样做了。
渔村每天早上都会有人专门运鱼去城里卖,能去城里面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大多数的村民只能把鱼托付给他们。
吵吵嚷嚷地一帮人聚在驴车前面,旁边就是一条不浅的河。岸边的泥长期被水打湿,滑得很,一不留神就会摔在里面。
要是通水性的还好,若是不熟水或是喝醉了酒那可就惨了,或许明日就又有八卦可聊了。
齐以渔看着那条河,坐在岸边。
他掉进去过,也就是那次起他发现他不怕水,甚至可以能在水下和鱼一样活着。起先只是那群孩子“妖怪妖怪”地叫着,戏弄般推搡他,没料到将他推进了河里。
齐以渔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要死了,他扑腾半天,居然发现自己在水下仍旧呼吸自如,没有一丝窒息的痛苦。他隐约能听见水上的孩子们怕得乱叫,还朝水下扔石子。
齐以渔成心要吓他们,过了好久都没上岸。直到第二天那群孩子们再看见他时险些尿了裤子,更加拼了命地认定他是个妖怪。
村里的人都怕他又恨他,齐以渔什么也没做,可是他们就是厌恶他,就像他的那个养父一样恨他。
可是没关系了,他留在这里本来就是为了养母,现在,他应该离开了。
“你今晚要回去?要钱?”齐云的朋友和他醉醺醺踏出小酒馆,“要不要去我那里继续喝?”
面对友人的邀约,齐云难得摆了摆手。
“不了,我回去一趟。”
他的头有些痛,与友人分开后就摇摇晃晃地沿着记忆中的方向走。他好久没清醒过了,有时候他连他自己是谁都会记不清。此刻依旧混沌,脑中好似有一块无法填缺的空白。
夜是寂静无光的,水流的声音清晰可闻,偶尔还有蝉鸣声此起彼伏。
齐云忽然停住脚步,朝着天中圆月转动浑浊的眼。
月圆了……又到了月圆的时候。
他似乎还记得娶妻的时候就是一年月圆。是一年前的事情?不对,好像是三年前,好像更久?
他的妻子叫什么?
……
他的妻子……叫什么?
齐云忽然间有些错愕,他忘了妻子的名字。脑海中妻子微笑的脸缓缓浮现,又如兑了颜料的水慢慢荡漾开,换做了一张流泪染血的面孔,带着祈求的目光望向了他。
心脏抽痛,齐云抱住头向后退了几步,他转身要逃。
那些恶魔化作的假象又缠上了他,明明他已经金榜题名高中为官,和妻子琴瑟和鸣。方才可怖的幻境都是怪物变的,他要离开这里,只要喝了酒一切就又复原了。
酒。
他迷茫地想要逃离,却迎面遇上了一个蓝发的孩子。
“怪物……”
齐云下意识这样说,甚至攥紧了拳头。过了片刻,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男孩。
他不认识。
齐以渔仰着头看着自己的养父,他伸出手去抓齐云的衣角。
“你要去陪她。”
“陪?谁?”
齐云没听清,只感到推力袭来,身子向后仰。
他又看见了那轮圆月,就如同那年他抓过藿彩衣的手,女子望向他明亮的眼。
终于有那么一刻,他或许是清醒了,他记起了什么。
他没有金榜题名,也没有和藿彩衣举案齐眉。
鲜血,泪水,呐喊,铜臭,尖叫。
藿彩衣从未真正嫁给齐云,她嫁给了一个怪物。这个怪物让她伤痕累累,让她失去了自己的姓名。
村里的人叫她齐嫂,因为他们不知道女人叫什么。齐云和藿彩衣是从别的地方来的,那时候的藿彩衣穿得很好,一眼能辨出是大家闺秀,而齐云状态有些落魄。
不是没人问过藿彩衣叫什么,她只是让大家叫她齐嫂。
就连她死的时候,都没人知道她叫什么。
齐云糊涂了大半生,他认为怪物缔造噩梦,认为妻子捡回来的孩子是怪物。
他不清醒的时候看不清人脸,藿彩衣的脸是模糊的,齐以渔的脸也是一片混沌。所以他一直认为这些都是怪物作祟,他们都是怪物,可是怪物为何要为他做饭为他浣衣,他从未想过。
也是在此刻,那些痛苦的面容变得清晰,爱人的脸是苦难的颜色。
可是在酒后的另一个世界,他的爱人还是明媚的生长。
原来他错了。
记起刚刚见面的男孩,他第一次清晰看见了齐以渔的脸。原来是他的养子杀了他,那他还真是罪有应得。
藿彩衣不能生育,而齐以渔是她和齐云修复关系的桥梁。可是齐云恨透了这所谓羁绊,将女人的梦境撕地粉碎。
他伸手,却再也触碰不到爱人的面庞,正如他无法触及天上高悬明月。
怪物?
齐云又想起了这个萦绕他半生的词。
他才是怪物。
河面溅起漂亮的水花,一颗水珠落在齐以渔的鼻尖。
出乎意料地,河面荡起一圈圈波纹后便再无了生息。齐云没有挣扎,就这样接受了死亡。
齐以渔只当他喝多了被酒迷晕了过去,没再停留。
养母最后的心愿便是齐云,只要养父也去陪她,她不会孤独地离开,养母会开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