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以渔没要那些铜板,又将它们放回了阿池的手心。
那些铜板上沾着泥沙,弄脏了两个男孩的掌心。
“你一个人回去可以吗?”
齐以渔想,阿池应该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或许这些钱他会花掉,又或许会存下来,这些都是他自己的事,应该由他自己安排。而齐以渔作为一个旁观者此刻唯一的作用便是退场。
阿池点了点头,沉默着收拾好东西撑着身子移动。
日落后的残阳照在树叶上镀了一层金光,一天里也只有这个时间的太阳不再刺眼。等齐以渔回去上工的时候那里的活却几乎□□的差不多了,货老板将他今天的工钱结了还多给了他几个铜板。
想着好久没转转了,齐以渔捏着今天的工钱往集市上去了。
金钱乡里正常的货物不多,那些修行用的灵丹妙药倒是不少,齐以渔暂时对修行没什么想法只是粗略走过了。但是街道旁的一些奇卷倒是吸引了他的注意了,念着闲来无事,他走到了那摊位旁。
老板是个瘦子,看上去病殃殃的他抬头看了一眼齐以渔,又立刻移开了目光。
“你不适合这些东西。”
那人突然这样说,齐以渔倒是燃起一丝兴味来,他随手拿起一本书递给对方。
“我要这个。”
瘦老板目光在书封上一扫,竟是扯出一个笑容,只是他太瘦了,笑起来像是干尸牵动那层干瘪的皮:“小子真会选,这些东西里面惟有这一本对你有些用处。”
言罢,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两?”
齐以渔一边从腰带里面翻找一边将那本书放在地上。
“非也。”瘦老板忽然伸手抓住了齐以渔的胳膊,“是我的一掌。”
“什……”
齐以渔哑然,他从未听过如此特别的交易方式,还没等他同意与否,一只形如枯爪的掌带着风声拍向了他的肩。
只看见一道残影,根本来不及反应,身子迅速向后飞去。数道木杆掉落后,尘烟四起,那瘦老板还坐在原地捋胡子,而刚刚的少年已经倒在了一堆碎木之中。
如此动静还是引起了周围的注意,但在金钱乡这种恃强凌弱的事情属实屡见不鲜,大多人只是匆匆一眼便又回过身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这本书归你了。”
那一掌是收了力度的,只是如此还是将齐以渔那半边的肩打折了。断裂的木头戳在脊梁骨上,浑身是散了架的痛,肩臂更是难以动作分毫。好半天齐以渔都起不来身,他身上还躺着那本黑皮书,口中弥漫的全是血腥味。
金钱乡是个危险的地方,所有人都这么说,今天齐以渔也是第一次见识到了这一点。
站起不来索性真的躺平了。
瘦老板还坐在那里,他看着那蓝头发小妖躺在地上不起来了,反而笑起来。一连着半刻钟的功夫,齐以渔都像是死了一样一点没动。他看着天色渐渐从橙黄色转为了暗蓝,看着太阳变成了月亮。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是那个瘦老板的声音,不过他打了自己,齐以渔才懒得理他,于是偏过头不看他。
一抹温暖的气息笼罩住了齐以渔的肩,痛意被缓慢驱散,断裂的骨骼被一点点拼凑复原。
齐以渔终于肯看他了,而齐以渔看他的原因很简单,这个瘦老板竟然是一个修士。
“你叫什么名字?”
他又问了一遍。
齐以渔还是不想理他。
于是瘦老板将他扶了起来,当着他的面又对着他举起手掌。
“我叫齐以渔。”
没等再问,齐以渔笑眯眯地答了。
笑话,识时务者为俊杰,该懂事的时候就要学会乖巧。
“不错的名字。”瘦老板眯着眼收回了手,他的眼窝凹陷,但眼珠子清澈明朗不似外表的枯败。他紧盯着齐以渔的脸,像是在思考什么。
“当鱼越过龙门之刻便是飞升为龙之时。”
他撂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像是和齐以渔说的又像是自言自语。他的身形单薄,转过身弯腰收拾摊位的时候也像是要立刻拦腰折断了身。
看他不再搭理自己,齐以渔才重新看向那本黑皮的书,这是他冲动买下来的,还为此挨了一掌。真是越想越不值,在金钱乡这个破地方没有实力就逞强就是这个后果。
齐以渔偷偷朝那瘦老板做了一个鬼脸,乱欺负小孩的坏蛋!
破庙里其乐融融,连那尊破碎的神像都好似顺眼了许多。齐以渔回来时就看见女人抱着孩子和阿池说笑,手中还拿着半张饼。
应该是阿池买来的,齐以渔只是瞧了一眼又走回了角落坐下身。
“小渔回来了!”
立刻有一群人围了上来,齐以渔吓了一跳。平日他与这群人关系还不错,但也没到如此熟络的地步,忽然被簇拥起来,男孩不知所措地举起手臂挡在身前。
“小渔弟弟,听说你教阿池赚钱了?也教教我们吧!”
“是啊是啊,你瞧我。我这身子也不好出去找活,都没人肯要我。”
“还有我,我也是。早些年在河里救了小孩子落了病,走几步都要喘呢。”
……
一群人叽叽喳喳的,从未有过的热闹。
齐以渔想往后退,屁股却抵到了什么东西,伸手一摸,是两张包着纸的肉饼。他下意识透过人群的缝隙去看阿池,正巧阿池也在看他。
阿池凑在女人的身旁 任怀里抱着的小孩子去抓他的头发。他的嘴角荡漾着一丝来自心底的笑意,同时也将这份幸福传递给了帮助了他的男孩。
肉饼是阿池给的,想必这些人也是……
齐以渔难为情地看着面前的大家,只能将那套说辞又讲了一遍,无非是如何编东西做手工。
所有人从男孩身边离开时都是笑盈盈的,还有些人和齐以渔勾肩搭背,一会拍拍肩一会敲敲胸口,信誓旦旦地说:“以后你就是我们亲兄弟了,要是以后有难我们护着你!”
“没错没错!”
又闹腾了一会才重归寂静,不少人都歇下了,齐以渔也躺在地上,他想着今天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
刚刚那群人搂着他,还有人抓他的手。
他像是又一次回到了一个家里面。
很不真实的感觉,他想。
往后的日子里阿池还是靠着编东西赚钱,他一个人的能力有限,那群身子不好的人就帮着他一起干。齐以渔教他们做的东西也多了起来,从兔子到小猫,再从小猫编到小鸟。
“今天学编什么?”一个婶子问。
齐以渔看着缠绕在指尖的竹条。
养母教他的东西他都传授完了,他也不会编了。
“你们出师了。”齐以渔笑着耸了耸肩,将手中的竹条一扔,“以后你们可以随意编了,一些人编一些人出去卖。”
听到“出师”的那一刻,许多人不由得欢呼起来。他们立刻安排起分工,谁留在庙里编竹条,谁出去卖货。
不出所料,阿池没被分到外出卖货的那一列中。
所有人都在为他考虑,因为阿池没有腿,所以他还是待在原地编竹条就好了。只是阿池的目光暗淡了一瞬,竹条锋利的边缘割伤了他的掌心,赤红的血慢慢渗出来。
破庙里的人似乎分工地很好,他们每天都很开心。齐以渔晚上回来的时候总是听见他们在笑,有人将铜板放在指尖,将它弹起又在它落地前握在掌心。
“小渔回来了?饿不饿!”
因为共同工作,破庙里的人都互相熟悉了起来,也包括齐以渔,他们很喜欢他,对他很好。在半年的时间里,齐以渔也从别扭的不习惯慢慢接受了这份温热的情感。
或许齐以渔并不是一个妖怪。
齐以渔自己一直以为他不伦不类,耳边总有渔村的村民指着他,说他是个怪物,而怪物都是冷血冷情的,都是应该孤独去死的存在。
但是齐以渔发现他其实是需要情感的,似之前,他需要养母的关爱作为养分,如今也同样需要这群人的热情去填补内心的空缺。
“来吧。”
齐以渔蹲下身,朝着身后的人勾了勾手。
很快,后背附上了温热的躯体,纤细的手臂搭在他的脖颈。
还是这样一个黑夜,阿池又和齐以渔出来了。
阿池在奔跑,呼啸的夜风将他额前的发吹起,他的眼睛亮闪闪的,手臂也不自然地收紧。
他在紧张。
说是阿池在奔跑,倒不如说是齐以渔在背着阿池奔跑。
他们从荫蔽的树林穿行,听得见夜莺婉转的啼鸣,听得见脚下踩压青草的沙沙声。
他是丰富的,鲜活的,空中的云追不上他的步伐。阿池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自由,他不是困在笼子里的鸟,不是活在死水里的锦鲤。他是……
“阿池!”
齐以渔忽然叫他。
“你开心吗?”
男孩背着他又穿过了一条小巷,齐以渔披着头发不让发髻扫到他的面颊。
开心,当然开心。
这不知道是齐以渔第几次背着他出门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细想来便是从那日的分工,自从他不用再出门卖货了开始的。
阿池将头抵在齐以渔的后颈,小声地说。
“谢谢你,小渔。”
“你说什么?”
齐以渔停下脚步,他的心跳太快了,遮掩住了那若细蚊的道谢。
“我说开心啊,我开心!”
阿池忽然贴近,大声地喊叫。
“啊啊!你这家伙!我又不聋,你喊这么大声作甚!”
两个男孩打打闹闹,又按照原路奔了回去。
……
晨,一只双鱼玉佩躺在齐以渔手心。成色极佳,透亮的白玉雕刻着一对锦鲤被放入在男孩掌中。
“这是做什么?”
齐以渔不知道为什么老乞丐要突然递给他一只玉佩,他哪来的这么好的玉?有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不当掉还钱?
“这是老夫的传家玉佩,是时候要交给你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是时候?”齐以渔不理解,“你要走?”
“走什么走!你刚得到老夫的玉佩就要撵老夫走?”老乞丐气的翘胡子,一拳头砸在齐以渔头顶。
他哼唧了半晌才掐着腰道:“老夫通晓阳间阴事,故而没有一儿半女,把这个玉佩交给你也算是传承了,以后老夫死了你得帮老夫收尸。”
他闭着眼睛装高深,说完话半天也没得到个回应,只好睁开眼恶狠狠道:“老夫快饿死的时候也没卖掉它!今日将它给你,你也要好好待它!不对,好好待老夫!”
玉佩的重量忽然有些沉,齐以渔思考了很多很多,但每一件的事情又很沉重。他抬眸看着气冲冲的老乞丐,郑重地点了点头。
看见男孩答应,老乞丐终于如释重负,他转过身摆了摆手:“等我死的时候要好好安葬我!好好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