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顾佟早早就来到朝阳殿等候,萧彻正在更衣,转身看他一眼,“顾爱卿这么早是有何事?”
顾佟抬头看了看陈公,萧彻挥挥袖,便让陈公退下了。
“陛下,臣来是有两件要事。”
“说。”
顾佟道:“臣去见了摄政王,摄政王已经答应臣,长汀出征一事,由臣率兵前往。”
“什么?你去?”
“不可!”萧彻斩钉截铁,“你身属刑部,做得是谋事之差,其他事朕都可以答应你,唯独此事断无可能!”
“陛下……”顾佟目光暗淡,轻声道:“摄政王已经定下了。”
言外之意,你不准也没有用。
萧彻面上些许挂不住,可他对顾佟的宠爱大过这些,作为一个皇帝也会有私心,顾佟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是左膀右臂,他如果遭遇不幸,他还能看到什么希望。
“此次讨伐羌胡,凶险万分,你武力平平,又不曾带过兵,你去,你回得来吗?你叫朕如何能够……”
“陛下。”顾佟适时打断了萧彻的话,眼睛里看到了作为一个帝王少有的情意。
萧彻抬起眼帘,顾佟正对他的眸子,随后淡淡一笑,笑里带了几分从容。
“陛下,臣今年二十有八,已近而立之年,多年来臣身处泥潭,不曾有报国之心,满心只想着多敛钱财,日后归乡便好安享晚年,幸得陛下圣宠,才知自己见识浅薄,陛下惜臣,臣很知足。”
“区区蛮夷而已,又何须挂齿!臣不想看陛下为此愁容,大梁的国威神圣不可侵犯,别人不肯做的,臣去做,陛下的江山就由臣来守,大梁的百姓臣来护!”
“陛下但请放心,此去臣定当竭尽全力,凯旋而归,不负所望。”
顾佟跪地一磕。
萧彻不自知地退后半步,虽有不舍,也无可奈何。
顾佟的目光从下睫毛里透出来,他知道,小皇帝上钩了。
他最擅言辞,一番话说得是满脸的真情流露,实则,三分真,七分假。
摄政王那个坏了心肝的,点了名要他去,他无法推辞,左思右想莫不如卖陛下个人情,他前往长汀,若是陛下能帮趁一二也好。
只是没想到,陛下居然对他真的是用了心,一时间心里也是存了几分感激。
萧彻神色踌躇,他上前一步,握住顾佟的手腕,郑重说道:“朕派骁骑卫随你一同前往,务必护你周全!”
顾佟立刻叩首,高呼万岁。
“陛下,臣还有一事。”
“你且说来。”
顾佟抬起头,神色沉重:“昨日摄政王对慕家父子动了刑,慕良城已被带走了。”
萧彻先是一怔,连忙问道:“人带去了哪?知道吗?”
“人被带去了摄政王府,但具体关押在哪,臣没有探听到。”
萧彻大怒:“备马,去摄政王府!”
阵阵的马蹄声打破了黎明前的宁静。
摄政王出府时,骁骑卫已将王府包围的水泄不通,沈仲一见面就明白陛下为何事到访。
只是没想到对方会察觉的这么快,慕良城刚刚被关押在府内,他就立刻前来上门讨要。
也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
萧彻骑在马上,一身戾气,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沈仲。
不为别的,就为自己的承诺,他答应过慕清明,会保他家人平安。
“陛下何事如此兴师动众?”
沈仲说的不慌不忙,等着小皇帝接招。
可没想到他的好外甥用鞭子指着他,直言道:“摄政王,把慕良城交出来,朕不想惊扰府内令堂大人!”
沈仲一副慈眉目善的笑面,当场笑不出来了。
真是翅膀硬了,竟然当真要用武力威胁。
沈仲清楚萧彻年轻气盛,有时做事会冲动,可为了一个已死的男人,做出六亲不认的帝王也没谁了。
骁骑卫在,沈仲多少还是有些忌惮的,他心平气和地说道:“陛下,何必大动肝火,慕良城只是在牢中得了重病,臣把他接过来在府中好好养病。”
养病?
萧彻冷哼,他不想拆穿沈仲,更不想与其撕破脸皮,这个皇位毕竟是沈仲一手扶持上去的,不念亲情也要念恩情,只要能把人完好无损的接走,其他都可退让。
萧彻问道:“人呢?”
“在后院地牢。”沈仲挥手,“管家……”
“不必了,朕亲自去!”
萧彻翻身下马,推开挡在门前的沈仲健步如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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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来,萧彻早出晚归,日夜前往军机处,慕怀钦很少能见他回寝宫休息。偶尔碰面也是匆匆一眼,掠过了他的存在。
方大胜这几日倒是没在找茬儿,在藏书阁慕怀钦遭受了什么,他在门外都听得真切。事后,他又听说了陛下在朝堂被欺之事,自然明白其中原委。
他虽平时说话糙了些,其实骨子里还藏着一丝感性,见到慕怀钦总是有意无意的避开。
用他的话讲,有些人他娘的见了就想欺负,真欺负了,还觉得有点可怜。
临到顾佟出征之际,方大胜才知道他的老上司要出征了。
这日午时,萧彻正在批阅折子,方大胜匆匆走进朝阳殿,见到陛下扑通一跪。
萧彻被吓了一跳。
“干什么慌慌张张的?”萧彻斥道。
“陛下,卑职想跟着顾大人出征!讨伐那帮……”方大胜顿了片刻,没组织好词,嘴里挤出几个字,“狗娘养的!”
萧彻没好眼看着他,“你去?你去是帮忙,还是添乱啊?”
方大胜也没听出个好赖话,忙道:“当然是去帮忙啊。顾佟一个白脸婆娘,有啥本事啊,他提个剑都费劲,提裤子跑倒挺快。”
萧彻对他的糙话还没来得及乐,周边打扫的小太监们憋不住先捂上了嘴。
萧彻扫视过去,马上又鸦雀无声了。
他转过头来看去方大胜,心里有那么一点的欣慰,没想到这个大老粗还是重情重义的。
不过,瞧那一嘴的没文化,难免深感头痛,不由想拖出去打他几棍。
萧彻沉声问道,“你是怀疑朕的眼光,还是怀疑摄政王的?”
方大胜闻言,心里咯噔一下,这咋回答?
“不怀疑,都信,都信。”
萧彻都气笑了,笑着笑着,脸色忽然一沉,那变脸速度比翻书还快,大声一斥:“给朕滚回去当值!”
“是是,是是,是是是!”方大胜灰溜溜的滚出大殿。
方大胜走后,萧彻好一段时间没讲话,一直在批折子,萧彻批阅奏折很细致,很多折子他都会用心回复,有的甚至会长篇大论,整个篇幅长达上万多字。
慕怀钦端茶进来,萧彻脸上都是倦怠之色,仔细瞧着,不知什么时候额头有几缕青丝白发。
他恍然想起陈公时常对他说,“陛下真的很累,他心里的事太多,别怨他。”
慕怀钦没怨过,只是心里难免会难过,有时他会羡慕方大胜,羡慕他的粗俗,羡慕顾佟,羡慕他的能言善道,羡慕大梁的万民,他们都装进了萧彻的心里,唯独他,草履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慕怀钦站得有点腿脚发麻。看了一眼外头的天,已经到了黄昏。
“你还没起字吧?”
萧彻写着奏折,冷不丁来了这么一问。
慕怀钦一怔,不懂陛下要做什么,只能老实回答:“还没。”
十九岁他家中便遭了大难,家父兄长都不在,自然没起。
萧彻转过头又问:“逢恩如何?”
慕怀钦多数是怕极了,不知陛下又要挖什么坑埋他,他想都没想,连忙磕头谢恩:“谢陛下赐字。”
萧彻低下眼睑,“你都不问问是哪两个字,就谢恩?”
“什么字都是臣的荣幸。”
“呵,过了一个年头,嘴上长进不少。”
萧彻言罢笑了笑,从镇纸下抽出一张宣纸铺好,抬脸冲他招手,“过来,朕告诉你,你写。”
慕怀钦乖乖听从吩咐走到跟前,刚刚执起笔,萧彻忽然张开双臂在身后搂住了他。他禁不住一激灵,感觉身上可哪不适,想逃却无处可逃。背后像被绳索牢牢禁锢住了,动弹不得。
萧彻一手掐了他的腹肉,一手握住他执笔的手,不准他分神。
“苦尽逢恩露,寒中铸毅魂。”
萧彻一笔一划地写,那字迹苍劲有力,如此词一般。
慕怀钦微微侧着脸,心思可全然不在字上,陛下从未这么近距离贴过他的脸,他甚至能感到那肌肤光滑细嫩的触感,和唇间亲昵的温度。
他心慌意乱,心脏不停的狂跳,在他的记忆里,萧彻只对慕清明这般温柔过。
萧彻察觉到怀里人的不专心,大掌掐起他的下颌,将头摆正回来,轻笑道:“睡你的时候倒没见你这般动情。”
慕怀钦像一只被人拆穿了心思的小鹿,忽地转头看去,又忽地把头垂下,他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一张脸红的似灯笼,他渴望被萧彻温柔以待,渴望被认可。
同时他也恐惧这种温柔,那样的温柔太过短暂,往往事后伴随的都是数不清的折辱。
他放下笔,立即从萧彻的怀里挣脱出来,萧彻想要拉回他,他却畏畏缩缩退后了几步。
离了一个再触碰不到的距离,跪地磕了个头。
“谢陛下赐字,臣……臣身体不适,想……想告假。”
萧彻被驳了面子,脸色露出些许难堪,他故意刁难道:“哪不适?”
慕怀钦抬起头,也不知是过于紧张,还是心中所惧,支支吾吾道:“就是……就是……那儿。”
萧彻不好再说什么了,前几天他做过什么他心里清楚,硬来的,连简单的扩张都没有,丝丝的血迹,慕怀钦疼痛到五官扭曲的神情还历历在目。
一副好心情全然被败坏,萧彻挥了袖子,即可让他滚。
慕怀钦听了话,连谢都顾不上说,转身就逃。
萧彻:“…………不识抬举!”
萧彻掀起下摆又坐回了御案前,翻起奏折。
最后一个折子是兵部尚书李志上奏的,时间还是两天前,内容和朝堂上的大同小异,目的多为慕家父子求情,赦令慕良城出征一事。
他合上了折子,背靠去座椅,眼眶忽然有些发热,他捏着眼角的鼻梁用力捏了捏,可还是没能控制住眼泪。
慕良城……已经不在了。
几天来,他时不时就能想起慕良城临死时的模样,伤痕累累的一身,消瘦苦瘠,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肉。
李志的进谏成了一道催命符,没有他提议的出征,沈仲也不会这么着急去刑讯当年先帝遗诏的下落。
沈仲太恶毒了,当着慕老将军的面对慕良城用尽刑罚,用年迈父亲的一颗舐犊之心,来逼迫说出遗诏下落。
人被折磨的快不行了,他再把人接走,养好了,继续再一遍遍的逼迫。
慕良城是自戕的,鲜血一刹那,撒在冰冷的牢墙上,就撞死在萧彻的面前。
他死了,父亲便没了后顾之忧。
“陛下,请善待家弟。”那是慕良城留下的最后话语,额头的鲜血汩汩涌出,很快便模糊了双眼,却没能模糊他最后的牵挂。
也许死才是他最好的结局,活着,也会被永远囚禁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之中,寥寥余生。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萧彻恨极了自己的无奈,他没办法把他们放出来,即便拿回了亲政权,他也只能保下慕怀钦一命。
泪水翻滚而下,不知什么时候他开始变得特别的脆弱,特别的不堪一击。
“清明,原谅我,你想要的太多了,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