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普照,春雪化水一点点从房檐下低落。
将军出征,帝王踩着泥泞的雪水,在城门外亲自送行,一杯烈酒祭天地,一杯暖臣心。
慕怀钦站在城墙上,天边的云一望无际,出征的号角声在远方一点点的被拉长。
“如果骑在马上的人是我该多好。”他对自己说。
小唐伏在城垛处,指着远方大喊道:“慕大人,你快看,是大胜哥!”
慕怀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白茫茫的天地间,方大胜单枪匹马与皇城背道而驰。
“顾佟!顾佟!”
听到呼喊的顾佟猛地勒紧缰绳,马匹嘶鸣一声。他转头看到方大胜的瞬间,先是一怔,随后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隔着半个土丘,两人坐在马上遥遥相望。
顾佟冷着脸,抬起马鞭指着他,“你好大胆子,胆敢直呼本将军的名讳!”
方大胜嘴角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像是有话讲,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他平日里向来心直口快,忽然扭捏起来,倒让顾佟觉得有些不自在。
“你怎么来了?”顾佟问道。
“来送行。”
“刚不送过了吗?”
“那怎么能一样?那是陛下,不是我!”
方大胜扯着嗓子,声音有点大,吐沫星子都喷了出来。
顾佟看着他,知道他就这个臭脾气,不愿与他计较:“你吼什么,越来越放肆了。”
方大胜翻身下马,几步走到顾佟马下,仰起头,深深地看了顾佟一眼。
接着,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用红丝布包裹得的东西递了上去,“送你。”
顾佟低头瞅瞅,没敢接,“是什么?”
方大胜说:“我家祖传的杀猪刀,防身辟邪,贼快。”
顾佟被他的模样逗得哭笑不得,这算什么?战场上砍人又不杀猪。
他也记得方大胜那把随身携带的短刀,以前在刑部的时候,方大胜经常带着刀,去农户家宰杀两只鸡回来,做给他吃。
现在那刀柄早已磨损的不成样子,不过刀锋依然锋利无比。
顾佟早有陛下御赐的利剑,自然用不上,他正要开口,方大胜根本不容他拒绝,牢牢将刀塞进他手里,握住,蜷住。
望着他目光闪烁着,“拿着,这是我全部的身家性命,一定能保你平安归来。”
顾佟握紧手中的刀,静静地看着眼前人…………这厮一旦正经起来,好似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从腰间取下一只箫,丢了过去,方大胜稳稳接住,“送我的?”
顾佟:“君子自当回礼相赠,不过不是送你,是让你保管,你的心意顾某收下了,待等我凯旋归来,定请你来吃酒!”
方大胜握着箫,像得了个宝贝激动坏了:“一言为定,君子一言……”
顾佟咧嘴一笑:“八马难追!”
方大胜一愣:??不识数?
顾佟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方大胜站在原地目送,用袖口抹了抹鼻涕,浩浩荡荡的大军缓缓前行,在天际的尽头一点点变得渺小,唯独那别在腰间的一缕红丝布在随风飘扬着,在眼中怎么也挥散不去……
城内城外送行的人马渐渐散去。
慕怀钦拍了拍还趴在墙垛上看热闹的唐宁,说道:“别看了,陛下回宫了,咱们也该回了。”
唐宁甩甩袖子上的积雪,忙跟在慕怀钦身后,追上回宫的队伍。
路上,唐宁嘀嘀咕咕道:“我就说他俩不对劲!”
“你说谁?”
“大胜哥和顾大人啊。”
慕怀钦八卦起来:“哦?你是说他俩在一起了?”
“怎么可能?顾大人心气高着呢,大胜哥长得那丑,还兵疲兵疲的,能看上他?”
慕怀钦不自然地笑笑,没说什么,那俩货没一个受他待见的,一个坑他,一个揍他,一个装孙子,一个装老子,俗语蛇鼠一窝,形容这俩祸害再合适不过。
慕怀钦心道:他俩可千万别凑一块儿,日后准没自己好果子吃。
正想着,唐宁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角,问道:“慕大人,你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琢磨到时候去吃他俩的喜酒。”
“啊?”唐宁神情看起来似乎很诧异,“慕大人,你不讨厌两个男人在一起吗?不觉得恶心?”
“为什么要讨厌?只要真心相爱我觉得没什么不好,不过这也得分情况,好人在一起那叫天作之合,坏人凑一块那叫狼狈为奸,自然惹人讨厌。”
语后,那寸步不离的小话匣子,忽然没了动静,慕怀钦转头瞅瞅他,耷拉着小脑袋瓜,也不知在想什么,察觉到慕怀钦投来的目光,也不直视,只有一眼没一眼的偷瞟。
慕怀钦摸着鼻头纳闷,回想刚才说的话———我说错什么了吗?
过了好半天,唐宁才复活了,又拉了拉他的衣角,低声道:“慕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
还不情之请?什么时候说话这么文邹邹了,慕怀钦笑问:“有什么事就说吧,能办到的,慕大哥一定都帮你办到。”
“真的吗?”
唐宁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脚步轻快,一溜烟跑到慕怀钦身前,倒着走路,嘴里连珠炮似地说道,“我想搬去你那住,每天跟你习武,将来我也要挂帅出征,就像顾大人那般,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让满朝文武都对我羡慕不已。”
……搬到我那去住?还要每天习武?还要出征?
“………”
唐宁年少,尚不知征战沙场的凶险,慕怀钦却心如明镜,他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轻轻摇头:“出征挂帅,可不是什么风光的好差事。”
“这件事我已经思量很久了,这可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唐宁见慕怀钦没有应允的意思,眼珠子滴溜一转,计上心来,一把拉住慕怀钦的手臂,使出浑身解数晃悠起来,软糯着声音哀求道,“慕大哥,求求你了,就教教我吧,好不好?”
瞧他这般能撒娇的模样,慕怀钦手臂都被他摇酸了,一个劲儿地笑他像个姑娘,拿他打趣道:“以后就算挂帅怕也是个女将军。”
与此同时,队伍的最前端,萧彻正眯着眼睛在马车上休息。
从清晨起,他就一直没瞧见慕怀钦的身影。问了一嘴,陈公说好像在队列的末尾在和人聊事。
队伍正好在甩尾,萧彻撩起车窗帷幔,往后方望去,忽地他双眉一皱,不过很快,他又恢复了平静。
“没规矩。”萧彻用力甩下帷幔,又坐回原位闭目养神。
坐在一旁的陈公不明就里,吓了一跳。
也悄悄掀开帷幔看了一眼,恰巧看到慕怀钦和唐宁还在那拉拉扯扯。
……嗯,确实没规矩。
回头看了陛下,虽一张脸看着没什么波澜,心里怕是早就醋味翻滚,他心里暗暗笑笑,对日后有了点些许的期待。
可转瞬之间,他又担忧了起来。
唐宁那小崽子是该多管教管教了………
冬雪消融,春泥渐显,从一日之冬到月落星沉,岁月更迭百代之过客。
过了一个年头,小唐吃壮了一圈,个子好像也蹿高了不少,慕怀钦也不算矮,但两人一碰面,慕怀钦总是得微微仰起脸同他说话。
这日午时,日头正盛。
唐宁双手提着木水桶,胳膊端平,双脚岔开与肩同宽,双膝弓起,在院子里站桩。
这三个月他可让慕怀钦折腾惨了,这会儿,大太阳晒的他眼泪都哭干了,累得直嚷嚷:“慕大哥,你这是少林寺,还是武当山啊!练人还是炼化啊?哪有这样的,一站站一个时辰!”
“还有力气说废话,看你还是不累。”
慕怀钦一身轻薄宽松的青色长衫,手里握着根竹条子指指点点,一副老师父的模样在旁边教导:“你不是要当将军吗?想当将军哪有不吃苦的?”
“师父”说了什么不重要,唐宁已经撑不住了,双腿止不住的发抖。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不行了!”
就在下一秒,“哐当”一声,木桶掉了,崩得水花四溅,溅了慕怀钦一裤腿。
唐宁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彻底动不了了。
“你瞧你,才多大一会儿就受不了了?起来继续。”
“别别别!”
慕怀钦伸手去拉他,他却像只小赖狗,双手一把抱住大腿不撒手,脸贴在柔软的大腿处使劲蹭着:“好哥哥,饶了我吧,今天就到这,我累得骨头要散架了。”
唐宁一撒娇,慕怀钦立刻就没了脾气,只好无奈笑笑,一手掐去他的脸蛋,笑道:“行了,今天放你一马,回去歇着吧。”
唐宁逮到机会占便宜没够,还抱着不撒手,“不,再摊一会儿。”
慕怀钦:“…………”
就在唐宁赖在好哥哥身上兄友弟恭的温馨时刻,方大胜缓缓走来,自顾佟走了几个月,他同小唐正是相反,眼瞅着九尺高的汉子,一天天萎了下来,整整瘦了一圈,背都有点驼了。
每日执勤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军机处问问,有没有长汀战败的消息。
没有,好,那就是还没到时候,今晚不用难受了。
也不知道他是对自家的杀猪刀没信心,还是对顾佟没信心。
今儿来藏书阁是受了陛下之命,传唤慕怀钦,不然,平时他才懒得来。
唐宁是个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人,他大胜哥刚在视线里露出半个身位,他立马收敛了手脚,慕怀钦还没察觉,他已经规矩地站好了。
可不幸,他就是再快,也快不过方大胜的氪金狗眼,眸光一撇就捕捉到了两人亲昵的画面。
“唐宁,干什么呢你!”
听见怒吼,唐宁吓得瞬间窜了出去,但方才累的腿软,腿脚不利索,方大胜个子高,步子大,几步就冲到跟前,抬腿一脚踹去唐宁屁股,边踹边骂骂咧咧:“你个不长心的,不让你来,还来是不是?”
唐宁疼得嗷地一嗓,感觉屁股顿时裂开了三瓣,他捂着屁股满院子东躲西藏。
方大胜见他还敢跑,更来气了:“狗崽子,什么货色你都沾,我看你就是欠揍!”
欠揍?我看他欠揍!
慕怀钦一见他个臭嘴,好心情全被破坏了。这一阵子,方大胜就跟防贼似的防着他,唐宁刚搬去了藏书阁没两天,他就打将上来,冲着唐宁连打带骂,薅着后领子给提溜了回去,生怕慕怀钦对他家弟弟做下什么。
兄弟俩在院子里转着圈地玩起猫捉老鼠,方大胜势必要逮住那臭小子胖揍一顿,谁曾想,刚从慕怀钦身边擦过,慕怀钦默默一伸脚……
“啪唧”一声,方大胜整个人向前扑了出去,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吃屎。
一遇慕怀钦,方大胜准没好,不是满眼金星,就是金星满眼,他爬起来,气的正要开骂,一张口发现嘴里漏风,再一抹嘴,门牙缺了一块……
“我勒个娘诶,我的门牙啊!我的门牙!”
他捂着嘴,哭丧似的拍着大腿开嚎:“完了,完了,这回更看不上我了!”
慕怀钦乐了,嘴咧到后耳根,看着一个大老爷们撅着屁股在院子到处找门牙,心情那叫一个愉悦,比揍他一顿还愉悦。
老天开眼,丑上加丑,送他一个字——该!
慕怀钦来到朝阳殿,陈公正在忙里忙外打点陛下的午膳,御膳房的人也来了,看模样各个慌慌张张、措手不及。
殿外也是热闹,好多个太监宫女在外候着,一眼望过去数都数不过来。
慕怀钦仔细瞧过,有几个是星澜阁的侍从,星澜阁是后宫之所,这阵子听闻要纳新,那几个侍从就是陛下特意吩咐陈公点拨过去的。
萧彻后宫嫔妃甚少,只有寥寥几位,萧彻也很少出入后宫,世人都说陛下心系天下,整日忙于朝政,可只有慕怀钦知道,陛下的那些□□基本都发泄在了他身上。
可自赐字以后,萧彻几乎没招他伴驾过,更没招他侍寝,仅有一次也是太过鲁莽,弄伤了彼此,草草了事。
今日休沐,不知陛下招他来是为何事。
是……想他了吗?
如果是该多好,毕竟那天赐字的温柔,他一直都记在心里。
慕怀钦带着一丝期待推开了门叶,他闷声走进殿内,陛下不在正厅,他便去了寝殿,一踏入,便听见轻柔的说笑声,屏风后两个若隐若现的身影从卧房里走出,即便看不清,慕怀钦一抬眼目光就落在了萧彻虚影的手上。
他在轻抚身边人的侧脸。力道很轻柔,像在触碰春日里初绽的花蕊,满是怜惜与疼爱。
慕怀钦长眉微皱,即便他身份低微,没资格吃这样的醋,但见到此景,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他立即低下头来叩首道:“慕怀钦参见陛下。”
萧彻闻声手忽地一顿,只片刻的犹豫,便又继续抚摸着眼前美人的脸。
“全儿,饿了吧,来,陪朕用膳。”
那名叫全儿的人微笑点头,笑容温柔淡雅,像极了清水中泛起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