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北快速赶往食堂。
还没靠近,他就闻到比之前更甚的浓郁血腥味,伴随着一股肉的焦香源源不断从内往外散发。
陈盼盼靠坐在墙壁前,无神的双眼在看到出现在门口的观北时,终于活了过来,她颤抖着声线,说道:“他、他们……都死、死了……”
赵家海腹部被掏空,上半身和下半身只剩下边缘的皮肉连着。外卖小哥干缩成一条僵硬的黑碳,两人倒在陈盼盼身边,面容狰狞,死不瞑目。
观北脱下身上的外套,盖在陈盼盼头上,满心只剩愧疚:“对不起……”
可无论说多少次道歉,他都弥补不了陈盼盼受到的惊吓。
他们是认识三年的陌生人,因为观瑜联系在一起,说过几句话,并不熟悉,此刻却成了最坚固的战友。
他们都是普通人,第一次经历这场摸不着头脑的死亡游戏,第一次看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以各种各样的可怕模样。
他们不是电影里无所不能的主角,害怕是正常的情绪,在所难免。
观北也怕,他怕极了。他长这么大,连一部恐怖片都没看全过,他怎么可能不怕。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陈盼盼的情绪接近崩溃,若他也失去了冷静,他们两人的下场只有死。
“观、观北……”陈盼盼颤颤巍巍扶上观北的手腕,她浑身颤抖着,企图通过对方的体温感知几分真实,可周围的一切又在反反复复提醒着她,下一个死去的人也许是她。
她忽然掉下一串又一串的泪,劫后余生,她却没有感到一丝庆幸,她觉得可怕,感到恐惧,很多从未感受到的情绪像崩溃的堤坝,失语般重复道:“不是顾凌云,不是顾凌云,不是她,不是她……”
观北将另一只手搭轻轻覆盖咋陈盼盼手背上,语气中带着安抚人心的镇静:“我已经知道了,是一只猫。”
十五分钟前。
游戏开始,三人不约而同往食堂跑来。
陈盼盼躲进蒸箱,外卖小哥躲在洗碗池柜下,赵家海躲进了备餐间的更衣室里。
天空中的倒计时还剩15秒,赵家海从备餐间去而复返。
食堂李的餐桌旁停着一辆餐车,上面还剩着一块下午茶时顾凌云没吃完的草莓蛋糕。
此时的赵家海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巧合是为他准备好的“礼物”,他只觉得连老天爷都在帮他。
没有任何犹豫,他将草莓蛋糕放在外卖小哥躲藏的洗碗池前。
顾凌云这么爱吃草莓蛋糕,肯定会被吸引过来吧。
等到她吃完这块蛋糕,就会发现她前面躲了人,等这一轮游戏结束,还剩两个人。
赵家海将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刚躲回原处,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冷静地将滑落的眼镜推向鼻梁,目光冰冷又空洞。
他在为他所爱的人报仇,他什么都没做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安静到快要死寂的沉默终于被打破。
突兀出现的声音很奇怪,不像是人的脚步声,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上摩擦,像是水流,却比水更浓稠、黏腻,持续、轻微的沉闷声越来越近,赵家海也听得越来越仔细,这个“东西”似乎很吃力地移动着。
提供食堂员工换衣服的空间并不小,门却是薄薄的一扇,不知何时,门框的四面八方渗出血珠,好像受伤的伤口在流血,一滴又一滴,争先恐后地钻进来。
赵家海后背紧贴墙壁,整个人都哆嗦起来,他不由脑补刚才在门口一路移动的东西,正是这一团没有人形的血。
这是什么东西?
门口他妈的到底有什么?!!
儿歌持续歌唱着,重新循环,从头开始唱:“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
密密麻麻的血珠子流淌成一条血痕,一路指向赵家海。
——她在找朋友,现在找到了。
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恐惧,赵家海开锁,夺门而出,血迹沾湿手心,又湿又冷,而当门一打开,这血就像渗进了他体内,凉到了心里。
苍白墙壁上,血色勾勒出一道人形,十年的朝夕相处让赵家海很快认出这道人形是死去的吴悦心。
失去人形的吴悦心只剩下两颗完整的黑白分明的眼球,此时正粘在头部,死人不会眨眼,没有皮肉遮掩的对视,她终于将未婚夫看得一清二楚。
人心披着人皮,它可以很美。
扯下人皮,人人都是一滩血肉。
除了歌声,赵家海耳边还多了一个人的声音,吴悦心一直在对他说:“阿海,救救我,求你救救我,我好疼……”
“阿海,你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这么爱你!”
“我恨你!”
再也承受不住这血淋淋的直视,赵家海紧绷的神经终于断了,他全然忘记躲猫猫的规则尖叫出声,却害怕得连叫声都像是垂死挣扎的呜鸣。
“啊……”
“啊……救、救我,救命……”
求生本能驱使他往外逃离,却又忍不住往后一看,只见这滩不可名状物托着两颗眼球,在他身后紧追不舍,拖拽成长长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一脚刚踏出备餐间,赵家海右肩突然传出剧痛,外卖小哥守株待兔,将手中菜刀砍向了他。
他本就被吓得手脚发软,这会儿一下子倒在地上,起也起不来。
一双洗得发白的球鞋进入视线,往上看是外卖小哥冷漠厌恶的表情。
“读过一些书,就觉得自己很聪明了?”外卖小哥高举双手,手中刀刃发出刺眼的光,凶相毕露,“对,没错,我没有学历,我就是个送外卖的,但我不是个蠢货!”
就在这时,耳中的歌声登时变了旋律。
“……你是我的好朋友。”
“爸爸,我找到你了哦。”
食堂门口,一道影子越来越近,外卖小哥当机立断,转身去躲,没想到赵家海虽然没力气起身,却有力气抱住他的双腿,害得他重重跌落在地时,手臂一扫,餐桌上的碗碟落地发出一声声脆响。
外卖小哥双脚用力往后踹,挣扎间直接将赵家海踹晕了过去,等他起身抬眼一看,脸上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
一只黑色的猫?
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下一秒,黑猫后脚一蹬,跃至半空中,瘦弱的身躯一秒幻化成炸毛的巨型猫身,张开血盆大口朝他袭去。
惊惧间,完全是靠下意识的反应,外卖小哥拿起菜刀往前一挥,黑猫灵敏避开,轻盈地落在他身后的冰柜上。
外卖小哥赫然转身,只见比他人还大的猫端坐在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瞳孔竖成一条直线,它抬起右爪,泰然自若地舔舐毛发,似乎一点也不怕盘中餐逃出它的掌心。
“爸爸,你不喜欢和云云玩躲猫猫吗?”顾凌云的声音骤然在脑中响起。
外卖小哥一顿,顾凌云……是眼前这只猫?
他不由想起赵家海之前说过的猫妖传说。
妖不都有人形?
猫妖伪装成幼儿园的小孩,把他们抓起来陪她玩游戏。
顾凌云就是眼前这只猫妖!
得到答案,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包括这个奇怪的世界。
外卖小哥豁然开朗,只要杀了猫妖,他能得到巨额奖金,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用风里雨里送外卖。
他握紧手中的刀,心情瞬间从害怕变得跃跃欲试。一把刀不够,刀身连黑猫的爪子大小都没有,他还需要一把武器。
眼神瞥到左手边切菜台上的刀具,外卖小哥缓缓往一旁移动。
黑猫看穿了他的动作,停下舔毛的动作,四肢着地,优雅踱步,一派轻松自然,在它的步步紧逼下,外卖小哥随之往后退,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黑猫身上 ,恍然不觉赵家海已经从昏迷中醒来,四肢趴地,悄悄挪动到烹饪台边,打开了灶台。
明亮的绿色猫瞳将这一切收纳眼底,轻蔑地目视前方,竖瞳不经意一瞥,备餐间内,一团血肉瑟缩着退回暗处。
她留在了梦境世界里,不再属于自己。
就在黑猫再次停下脚步之际,一直往刀具靠近的外卖小哥,脚后跟也被一绊,身体不听指示往后倾倒,他瞳孔紧缩的短短几秒间,时间被无限拉长,他清晰地感受到四周一切,真切又仔细。
他感受到从后脑勺传来的炙热灼烧感,点燃他汗湿的短发,他像是一根巨大的火柴,他的头是红磷,一触即发。
黑猫静静地看着他,猫瞳中不带任何情感,绿色的眼珠子像是冻结的冰面。
然后他愣愣地转过头,看到了赵家海的脸,目光如炬,微胖的脸颊充满刻薄的阴狠感,宛若地狱里的魔鬼。
刀身先落地,发出刺耳的脆响,火焰瞬间吞噬了全身,魔鬼的影子在眼前扭曲变形,一切化为灰烬。
最后的最后,意识离开他的最后一秒,他听到耳边顾凌云的声音充满喜悦和幸福,对他说:“欢迎来到我的城堡。”
……
焦黑的人形倒地后还在不停燃烧,像是一根还没烧尽的火柴。
赵家海死死盯着黑猫,笑容狰狞:“他已经死了,这轮游戏结束。”
黑猫摇了摇尾巴,好似在问:谁说的?
天空中并没有传来意料中的声音,赵家海恶狠狠地低吼:“他已经死了,你看不到吗?”
“我说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他一遍遍重复,发红的眼释放内心的癫狂。
外卖小哥是他杀的,所以游戏不算数吗?
想到这,他立马看向蒸箱,快步上前,拉开箱门:“那这样呢?”
他眼下皮肉颤抖着,汗湿的头颅浮现油腻的光泽:“快,杀了她杀了她,快杀了她啊!快让这场该死的游戏结束!”
陈盼盼双臂抱膝,将脸埋在其中,无论听到什么,她都谨记观北的话。
——不要抬头,不要睁眼,把头藏好。
黑猫无动于衷,欣赏赵家海被逼入绝境疯狂,黑尾轻摇。
忽的,它右爪轻轻一抬,什么都没做,怕极了的赵家海伸手将陈盼盼从蒸箱里拉出来,陈盼盼跌落在地,一直闭着眼睛。
黑猫上唇轻轻一抖,轻抬的右爪像是死神的审判,尖锐的利爪划下,扯出一肚子的内脏器官。
赵家海低头,他的肚子去哪里了?
他讷讷地产生疑问,没反应过来的大脑还感觉不到疼痛。
小肠挂在窟窿的血肉上,透过自己的腹部,赵家海看到黑猫扬尾而去,一抹血色从备餐间朝他扑来,愉快地穿过他的身体,拥抱他,包裹他,同化他。
有人在他脑中发出舒适的喟叹:“啊……阿海,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
室内热度攀爬上升,观北关上灶火,将陈盼盼带离食堂。
陈盼盼穿上观北的外套,盖住一身血迹,苍白着脸,问道:“你让我藏好头,是不是已经猜到了什么?”
“对。”观北叹出一口气,解释道,“小盼姐,是我们想得太复杂了。我一直在以成年人的角度思考这个梦境,我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这里是一个孩子的梦境,我们应该以一个孩子的角度去思考。”
“顾凌云她想要的其实很简单,她想要有朋友陪她一起玩,仅此而已。”
小朋友有自己的视觉哲学。他们在躲猫猫时,总是喜欢把自己的头藏起来,只要别人看不见他,他也看不到别人。
不仅是观北,很多人都有相似的经历,他们曾经都是孩子,只是他们都忘了,当初还是孩子的他们,希望被大人们如何对待。
他们也变成了大人的模样,以自认为对孩子好的方式,继续重复被对待的痕迹。
顾凌云喜欢吃蛋糕,但是他们第一个想到的是蛋糕不健康,水果蔬菜对孩子来说更健康。
这是一个客观事实,但孩子理解吗?
不,他们不懂,他们只会认为阻止他们得到快乐的是坏人。
一开始,这只是观北的猜测。
他让陈盼盼闭上眼,只是赌一把,赌绝处能逢生。
然而不论是来自陈盼盼的视觉哲学,还是他和谢南岂的,都证明了他的思路是对的。
躲猫猫,躲“猫猫”。
观北的视线投向教学楼楼顶,与整幢建筑物都格格不入城堡塔尖,笃定说道:“躲猫猫不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们要躲猫,与此同时,猫也是我们。”